凄雨,下个不停,寒湿的空气渗入毛孔,周身冰凉。这样的天气没人愿意出门,能躲在家中,烫壶酒,驱驱寒气是再好不过。
可在荒凉、杂草丛生的江边,偏偏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雨水顺着鬓角、眼角、嘴角流了下来,又顺着脸庞滴滴答答,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是泪水。
衣服已被浸透,紧握剑柄的手僵硬而苍白,雨水顺着暴起的青筋爬到剑柄,又顺着剑身坠落。
口中呼出的气,遇冷凝结成白烟,清晰可见,证明此人还活着。
胡茬遍布脸庞,曾经温文尔雅,未语含笑的双目,因为愤怒、忧伤而变得锋利、冰冷。
仇恨憋闷于胸,如困兽般急切的想冲破牢笼。
一张画像,几句说辞,便将一腔赤胆忠心泯灭在一杯毒酒之中!
而赐下这杯毒酒的人,恰是愿以九族性命而守护的人!
这难道不是至深的愁,至大的恨,至可笑的愚蠢,至无奈的痛苦么?
可偏偏“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轻描淡写中一切都要化为云烟……
人生最大的仇恨不是仇恨本身,而是根本无法报仇雪恨。
人生最大的痛苦也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对痛苦的无能为力。
林瑾瑜要躲开所有的人,到无人之地痛快的痛苦着,痛苦到周身痉挛……
家,不敢回,曾经最温暖的地方,却因记忆而寒彻心扉,花园中的石凳,父亲曾经在那里教自己下棋,远处的梅树,父亲曾在那里教自己握剑。门前的方砖,曾被父亲罚跪其上……,一草一木都仿佛带着记忆,该去何方?
僵硬的双脚稍微一动便是一个趔趄,用剑撑地才不至于跌落,身体软绵的跪下,扬起脸庞,任雨水肆意。
林瑾瑜起身,迈步,迟缓的如同一个老人。心已槁枯,身又如何强健如初?
绵绵细雨伴着一个失魂落魄,散乱的脚步来到一条蜿蜒的山路前,拾阶而上,蜿蜒曲折,在草木深掩处竟露出山寺一角,斑驳不堪。
走近,推开半掩的寺门,小小一个院落,虽陈旧破落,但空山寂寂,阵阵木鱼传声而来,像是敲在心头。
青石地面一尘不染,被雨水冲洗过泛着暗幽幽的光芒。寺庙残缺的瓦片上一滴滴水珠落下,打在青石板上,落在那深深浅浅的坑洼上,仿佛要水滴石穿。
时间在这里停滞,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天地也仿佛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此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渐止,有人走了过来。林瑾瑜没有抬头,专心注视着那落下的水滴。
眼前是僧袍的一角,也闻到丝丝的檀香,来的是位僧人。
这僧人略一施礼,并未开口,静默一旁。
时间再度停滞。
过了许久许久,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瑾瑜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大师何苦陪一个俗人淋雨?”
僧人微微一笑,缓缓道:“心念不动,淋雨何妨?”
“真的能心念不动?”
“真的能。”
“如何才能?”
“佛缘到,自然而能。尘缘未了,自然不能。”
瑾瑜深深一揖,道:“请教大师如何才能佛缘到,尘缘了?”
僧人转过身来,微笑的看着瑾瑜,道:“心中仍有喜怒哀乐忧思愁,尘缘自然不会了,佛缘也自然不会到。”
瑾瑜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清澈的双眸,闪耀着祥和的光芒,那微笑也充满着温暖与安宁的力量。
僧人微笑着说道:“贫僧虽看不到施主,却也能感觉到施主羁绊至深。”
瑾瑜不觉一惊,这僧人竟然失明,为何眼神仍能这般灵动?
僧人仿佛读懂瑾瑜的心思,接着说道:“我心随施主而动,我眼随心而动,自然眼神不会呆滞。”
瑾瑜敬佩的说道:“大师乃是得道高人,如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僧人说:“施主不必过谦,若不嫌弃,鄙寺倒有厢房,可小住时日,以修身悟道。”
瑾瑜冰冷的心微微一热道:“弟子正有此意,多谢大师成全,多有叨扰。”
僧人说道:“贫僧并非大师,贫僧法号行言。”
瑾瑜动容道:“莫非是名满天下的行言禅师?”
行言笑道:“贫僧确实是行言,但是否名满天下就不得而知了!”
瑾瑜道:“禅师原来隐居在此,瑾瑜得遇禅师,乃三生有幸。”
行言沉吟道:“施主贵姓?”
瑾瑜道:“在下姓林。”
行言道:“是……林……瑾瑜,林公子?”
“正是在下。”
行言如水的眼神中微澜一闪而过:“那么,林公子,请随我而来!”
瑾瑜随行言来到一间厢房,陈设极为简朴,一桌、一床、一青灯、几部佛经并笔墨纸砚等,均纤尘不染。
行言径直走到床前,捧起一套僧袍对瑾瑜道:“公子身上衣服已湿透,换上僧袍吧!修行之人不在于苦其身,而在于静其心。身体不舒服,心是静不下来的。”
瑾瑜毕恭毕敬的接过僧袍道:“弟子遵命!”
行言道:“贫僧先行告退,稍后公子若有心情,可到贫僧处饮茶小叙。”
瑾瑜道谢。
脱去湿漉漉冰凉的衣服,松软干爽的僧袍接触皮肤的那一刹那,心灵桎梏也稍作松懈。
若真能断七情斩六欲,于佛门清地,听禅悟道,遁世在此,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瑾瑜若有所思的来到行言的禅房,一个古朴茶壶正在火炉上汩汩作响,冒着热气,在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日子里,有人为你烹茶守候,足以驱散心中寒意。
行言的脸庞上始终带着微笑,闪耀圣洁的光芒,听到瑾瑜的脚步,那笑意更深更暖。一边熟练的将小茶壶提了下来,虚掩住小炉子上的盖子,一边温和的说道:“公子来的正当时。”
瑾瑜看着行言优雅的煮杯、烹茗,从容不迫,不禁敬佩的说道:“大师虽双目失明,但风雅气度超凡脱俗。弟子不明白,大师为何能在茶道的繁琐中做到丝毫不爽?”
行言笑而不答,待品茗杯中溢满茶香后,方放下手中器皿,笑道:“非也,贫僧自知身有残疾,比如方才在烹茶的过程中绝不敢和公子交谈,因为这一切全然凭心,稍作分心,立刻手忙脚乱。”
行言请瑾瑜品茶,瑾瑜将杯子靠近鼻翼,但觉一股清香滑入肺腑,轻抿一口,唇齿留香,回味绵长,赞道:“好茶!”
行言道:“公子过誉了,这水不过是一般的山泉,这茶叶也是市面寻常之物,一钱可购得二两。若在平时,公子断然不会品尝出此等粗茶的滋味,只因现在公子身体湿寒,又专注于贫僧烹茶,故而觉着茶香味佳。故而,心神合一,专注当下,就能体会到真滋味。”
瑾瑜轻叹一口气,“弟子明白大师的苦心,大师所赐良言是为要排遣弟子心头羁绊,但弟子所历过往,只怕再难以曾经之心,对待今日之事。”
行言道:“贫僧虽在山野,但林将军之事也略闻一二,贫僧对公子处境感同身受。”
一抹痛苦之色袭上林瑾瑜的眼眸,久久不肯褪去。
行言缓缓道:“有一个少年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靠乡亲接济长大成人。十六岁那年因上山采药误食毒草险些丢了性命,也因此双目失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刚刚可以靠自己吃上饭,却又陷入彻底的黑暗,少年充满愤怒与苦闷,想一死了之,却被寺庙的主持救起。但,那个少年非但不感恩,还怨恨主持为何要搭救自己,想必当时的绝望与愤怒并不逊于公子当下。”
行言轻抿一口茶水,接着道:“寺庙主持对少年不离不弃,耐心引导。渐渐的,少年发现,因为双目失明,必须加倍用心用耳用手,也因此能觉知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触摸到别人未曾感知的心念。正如烹茶,听到煮水的声音可以知道水温,用心去记着每个茶具的位子,用手臂确定具体的方寸。所有器物都映射在心里,也仿佛就在眼前。而有些人纵使耳聪目明,却心如乱麻,对各种壁障视而不见,何为瞎?何为不瞎?不过全在心念之间罢了!”
瑾瑜细细揣摩着行言的话语,沉默中只有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许久,仿佛是做了个重大决定,瑾瑜抬起头对着行言沉声说道:“如果佛门净地可以忘却世间烦恼,瑾瑜愿抛却这万千烦恼丝,追随师父。”
行言眼中满是怜惜,仍然一脸暖意的说道:“贫僧说过公子尘缘未了,公子只是一时深受打击不得解脱才有此念。就如一张白纸,溅上一点儿墨汁,便觉着整张纸都脏了,但如果本就是一张涂满各色颜料的纸,再多一点墨汁不过是点缀其中,微不足道。公子之前正如这张白纸,然而身处乱世,注定要历经沧桑,五味杂陈。”
瑾瑜明白行言的意思,失望的说道:“弟子只想忘掉过去,也不愿去想未来,弟子只要当下,没有仇恨、愤怒、委屈的当下……”
行言深邃的双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亮,“公子越想忘却和放下,越是不得。凡事都有因果机缘,若不是公子遭遇劫难,也不会与贫僧在此结缘。甚至再往远处想,若不是贫僧失明,也不会托身佛门,也便不会有今日相聚。仿佛,为了今日这一见,十多年前便有安排。而今日一见,必定会影响公子此后。正所谓,冥冥之中,因果相传,自有安排。”
瑾瑜低头不语,行言微笑沉默,屋子里明亮而温暖,屋外雨潺潺……
第二天,雨止。
林瑾瑜从沉睡中醒来,这一夜没有痛苦的蚕食,没有一闭眼就来的噩梦,一个好觉足以让人重燃希望。
推开房门,空山新雨后,空气清新的犹如甘泉,令人神清气爽。
耳畔传来阵阵木鱼声,想到行言的话语,心底泛起一阵温暖。
待清粥小菜下肚,肢体也恢复了力气。
寺院中的一株丹桂,正在怒放,芳香浓郁,沁人心脾。纵使被一夜凄风冷雨吹落的是满地金碎,但枝头仍是密密的小小花朵丝毫不显颓败。
林瑾瑜立于丹桂之前,不禁想着,人生何需大富大贵,至简至朴中方能体会到当下的真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婉转的声音,轻轻的道:“江南的桂花确实惹人怜爱,它不以貌悦人,却芳香异常,纵使败落枯干也不失风姿,无论入茶入食皆好,仍留一抹幽香。”
林瑾瑜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次砰然心动,他转身,果真看到了薛九,一身男装。
想脱口而出的问题,显的多余,再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眼神中闪露出久违的笑意在传递着信息。
薛九的眼中却满是哀愁,美丽的嘴唇嚅嗫数次,却未发出一语,泪水已溢出眼眶……
仿佛过了许久后,才语无伦次的说道,“徐府千金得知公子到此,急的寝食难安,便告诉了老夫人,我得知后,于是就……”
瑾瑜看着手足无措的她,温柔的说道:“我只是在此静养数日……”
“公子侠骨柔肠,断然不会……不会皈依……”薛九低下了头。
“禅师嫌我尘缘未了……”他居然有些想看她焦急的样子。
“什么?难道你真打算……”她果真非常焦急。
她焦急的样子令人心痛,他马上不忍心,“没有,你……放心”
她点了点头,又是一串泪珠跌落,在青砖上四溅开来。
他扭转头,不忍再看。
“我来,是想告诉你,再大的伤痛,再深的伤疤,都会渐渐愈合,只要给它时间,只要不再碰它……”她突然停顿下来,因为话未说完,已觉愚蠢,伤疤就是伤疤,只要揭开,它就在那里,只要碰到,就会痛。
而她已经碰到了自己的伤疤,“我父亲乃是南汉内阁的首辅……”
他抬起头,失声道:“令堂难道是南汉薛仁谦薛老大人?”
“正是家父……”
“那,那么……”他看着她的面色,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也许江南国主并非明君,但绝非暴君。”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已透不过气来,“但南汉帝刘鋹却是一个十足的暴君。”
她又吸了一口气才说下去,“在他眼中,只有两类人是值得信赖的,便是宦官和巫师。他可笑的认为宦官没有子嗣便不会为己牟利,而巫师乃是有法术之人,则令他十分的敬畏。于是,他把朝政交给宦官,生杀大权交给巫师。你无法想象那样的朝廷,那样的乌烟瘴气,那样的是非颠倒……,”她凄然一笑接着说道,“而我的父亲乃是先皇托孤重臣,怎忍心朝纲败坏至此,于是他屡次犯言直谏,结果成为被贬废员,待罪家中。”
他想拦住她不要说下去,他已经猜到,接下来要说的必定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但,仿佛她今日来就是为了要一吐为快,她急急的说着,生怕一停顿便失去了勇气,“国已不国,国中有才能的将领几乎被宦官巫师们诛杀殆尽,宋朝来攻,有何可守?而这伙奸贼们贪图富贵,贪生怕死,不战而逃。我父亲虽然被废在家,但因其威望,被将士们拥立为帅,临危受命保卫京师。那宋朝军队如入无人之地一路南下,很快便围了京师。这些宦官巫师不但不抵抗,还散布谣言,动摇军心,他们动用本该投入战斗的军队和船只,偷盗皇宫的金银财宝,准备逃往海上,被我父亲发现后,那群豺狼便围攻我的父亲……”
突然她停住了话语,美丽的眼睛中一片空洞,愣愣的望着他道,“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怎样……被……”她突然再也说不下去,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细碎的牙齿开始打颤,蔓延到全身,开始抖个不停……
他看着颤抖的她,想也没想,便用坚强的臂膀拥住了那抖个不停的柔弱身躯。
她在他的臂弯里依然颤抖,往事纷至沓来,到处是火,是血,是残缺的肢体,到处是哭喊,和烧焦的尸身的味道……
伤疤就是伤疤,揭开就在那里……
悠悠的木鱼声再度传来,仿佛在召唤那些迷失了的灵魂。
空谷可洗涤尘嚣,梵音可抚平过往……
许久,许久,她说:“我来,本想说告诉你,苦难都会过去,但,但,我可能没做到……”
他低下头触碰到那柔软而馨香的秀发,“谢谢你的一片苦心!”他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谢我?我所做的怎与你相比?你可曾接受过我的感谢?”
他如耳语般喃喃道:“那就谢谢上苍让我遇见你!”
她把头埋的更低,“我每天,不,其实是每时,都会回想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景。在岳州城的那家客栈,你走了近来,带着阳光、带着清风、带着微笑,向我走来……”
他沉默良久,叹息一声道:“既然你不接受谢谢,那就让我说声对不起,对不起这么晚才遇到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她已被他捧在了手心里小心的温暖着,一句话,便让她缀泣,泪水沾湿他的衣襟。
“不,你从没有对不起我,但如果你继续忧伤,继续愤怒,你就会对不起很多的人……”
他的眼中也渐渐的涌上泪水。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一个女人,讲不了民族大义,但,请你想想林老夫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丈夫,难道还要让她为你痛哭?想想林将军,你若不振作,怎对得起他的初心?怎对得起他舍弃生命也要守卫的忠诚?”
他的泪水潸然而下,她轻轻为他擦拭……
纵使流泪,但有人守护身旁,为你拭去泪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两个年轻人相拥而泣,头一次感受到自苦难里开出的花儿,头一次感觉到自心头升腾起的幸福,头一次感觉到世界可以停止在这一刻,也头一次感觉到,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二人携手向不远处的禅房走去,房门开着,仿佛早就在等候着他们。
一直微笑着的行言,笑意更浓。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只要心是亮的,眼睛一片黑暗又何妨?
二人向行言深深的一鞠,瑾瑜道:“多谢禅师多日开导,蒙禅师不弃,瑾瑜定将振作,放下个人恩怨,以国家为重,禅师醍醐灌顶之恩,瑾瑜来日再报!”
行言微笑道:“林公子寒于心,又暖于心,可见这世界运化之妙,贫僧何恩只有?一切不过是缘起缘落而已,林公子与薛姑娘缘起,则与本寺缘落,纵使如此,贫僧却有数不尽的喜悦,真是妙哉妙哉!”
屋外秋风阵阵,吹打着窗棂,屋里的人却如沐春风,冲出苦难的磨砺与阻隔,温暖与坚定便会拂过心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