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返回宋境,那将是死路一条。
他说,“总有一些事情无关生死,比如父子之情,比如救命之恩。”
他说,“内心无愧的死,强过苟且偷生的活……”
他还像他的父亲一样说,“十年前得蒙相救,这十年本就是意外之喜,纵使没有未来的数十年,又有何遗憾?”
两国交界处,只要他再往前走,报上自己的名字,便会立刻被守卫逮捕。
他没有犹豫,没有回头,毅然决然的向前走去,只留给众人一个义无反顾的身影。
此后,戚云被斩首,罪名是私通敌国,但并未株连族人,其父在得知戚云死讯后,绝食而亡。
戚云的故事到此完结,而更多人的故事才开始上演。
北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的九月,宋师发兵南唐,以左、中、右三路并进,呈夹击之势军临南唐城下。左路由王明为江路巡检,沿长江东进,牵制湖口南唐军队;中路为主力,由曹彬与潘美率十万水路军队由汴水入长江,正面直击南唐;右路由丁德裕为监军,联合南唐宿敌吴越军队共计数万人自杭州北上策应进攻。
如梦魇般困扰李煜数年的战乱之忧,终于还是来了!
十月,宋师中路军攻下池州;
半月后,宋师围攻芜湖,芜湖告急。
同时,右路吴越军已攻下常州。帮凶都甚爱出风头,这吴越国也不例外,为了占得头功,更是异常凶猛,兵锋直指润州城。
润州是金陵城东南门户,宋师与吴越军队合围润州,妄图一举拿下此军事重镇,幸而李煜调遣卢绛镇守润州,方守住城池。
左右夹击,腹背受敌,步步为营,四面楚歌。
李煜任命皇甫继勋为神卫督指挥使,统帅十万军队对抗宋师主力,并统帅京畿周边防务。任命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为主将,遴选水师精锐三万人,天德督虞候杜贞为副将,率领步骑军两万人,以水陆并进之势,向西阻击宋师左路军。任命卢绛为润州节度使,阻击吴越军的进攻。
神卫军督虞候朱令斌在林仁肇死后,担任镇南节度使,手握十五万重兵,镇守南唐南境。
看似严密的布防,却让李煜惊恐的发现,长期的卑躬屈膝,让军队毫无斗志,士气低下。遍顾四周,能征善战者唯有卢绛,但纵使国难当头,也丝毫不妨碍权谋倾轧,卢绛依然遭受排挤而难当大任。朱令斌虽也勇猛,但若调离,那无异于将整个南境洞开在宋朝面前。而那个叫林瑾瑜的年轻将领虽为将门之后,颇有威信,但自己毕竟误杀其父,横亘在君臣之间的一根刺,如鲠在喉,怎敢委以重任?
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有的不能用,有的不敢用,守卫京畿的重任智能托付皇甫继勋了。李煜并非不知皇甫继勋难当重任,他早已别无选择!
一声叹息,国将不国!
又是凄风冷雨夜,仿佛这一年的江南总是被浸泡在潮湿凄冷中。
夜已深,雨点拍打在窗外的梧桐间,如泣如诉。
深宫中,一袭白衣的男子伫立窗前吹着凤箫,如泣如诉,眉宇间充满哀愁。
侍候的宫娥已奉命退下,孤独的人只想细细品味这份江南秋雨的凄苦。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和淡淡的幽香,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为他轻轻披上了一件轻罗薄衫,也是白色。
虽是帝王,但比起富贵的金色,他更爱白色,像他的内心,纯净而高洁。
这样的人,可以是一个好人,也可以是一个好男人,但偏偏不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握住这双小手,他说:“我不是一个好国君。”
身后的人将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背上,幽幽的说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好夫君就够了。”
他苦笑道,“有多少人对这个皇位梦寐以求,不惜一切代价……可为何偏偏落在一个只想吟诗作画,平淡一生人的肩上?他没有这个才能,他愧对南唐子民,他身累,心更累……”
身后的人抱紧了他:“重光!”她呼唤着他的名字,恩爱的情人间没有尊卑,只有亲昵:“这副担子太重了,我知道你的愁苦与无奈,纵使命运让我们万劫不复,只要我们不分开,又有何妨?”
他转身,爱怜的捧起这张小脸,他的眼神哀伤而柔情,而她的眼神却热烈而坚定。
“你总是这么勇敢,英儿”,他总是亲昵呼唤小周后的乳名。“当年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曾后悔过?”他认真的问道。
“从不后悔!”她骄傲而坚定回答,但,立刻有一丝慌乱袭来,轻声说道“但我一直对姐姐充满愧疚!”她的姐姐便是那芳华早逝的昭惠皇后,弹的一手天下无双的琵琶,当年,她弹琴,他填词,也曾经是一对羡煞世人的璧人。
“不,应该对她愧疚的人是我!”他的眼中满是痛楚,“她的一场重病,让我那么的愁苦,而偏偏这个时候,仲宣的夭亡更让我痛不欲生……,也许是老天垂怜,让我爱上了你,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可,她却认为这是一种背叛而伤透了心……,是我不该在那个时候爱上你……”
“不不,重光,我给你说过多少次,是我先爱上的你……”她急急的安慰他,“我是那么仰慕你的才情,你的每首词我都那么爱,那么深的埋在心底,你可还记得你为我写下的‘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的句子么?”
“当然记得,我会记得一辈子……”
“从那一刻起,我便是为了爱你而活着……”
“英儿,和我在一起,你受苦了,为了我,你受过很多指责,甚至她也误解你……”
她用纤细的手指压住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总有一天,我们天上地下相见时,我会请求她的宽恕的……”
他用手指爱怜的将她的发丝拢至耳后,“别说这些傻话了,”他温柔的说道,“夜深了,你快去安歇,我填首词,随后就来……”
雨打芭蕉,愁肠百转,注定今夜他是无眠的,怎忍心她也一同疲惫?
是夜,他写道:
深院静,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捣练子令·深院静》
待落笔,眺望窗外,天渐渐的亮了,居然是个晴天。
晨曦照耀着湿润的土地,纵使深秋的江南也充满绿意,风也变得温暖,一切仿佛都还充满着希望。
在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于国家存亡之际,挽起衣袖,放手一搏,迎战宋军,决不投降。同时,废弃了随同的宋朝“开宝”年号,恢复李唐国号。
在最后关头,他结束十五年的藩属国地位,恢复了独立,与那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彻底决裂。纵使命运让他一败涂地,但文人气节将让他保持最后的尊严!
但是,如果能再早一点,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时空斗转,同样的晨曦,照耀着神州大地上的另一处宫殿,红墙碧瓦,巍峨厚重,没有丝毫的的凄冷缠绵之气。
正值早朝,殿上的君臣一派欢庆。
宰相赵普出列,喜滋滋的奏道:“启奏圣上,今晨收到各路线报,可谓是捷报频传。我西路军破武昌城,中路军主力连破江州、秦淮北,而东路吴越军队兵围润州城,待援军一到必破此城。今日,我西路与中路军将会兵池州,直逼金陵门户采石矶,不日定将兵临金陵城下……”
丹樨龙椅上的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对奏报甚为满意,未及评论,只见赵光义出列,不失时机又补上一段逢迎:“启奏圣上,臣弟以为这左中右三路并进,携友军南北夹击的败敌大计,可谓是神机妙算,这布下的天罗地网,令江南军顾此失彼。圣上之文韬武略着实令世人高山仰止啊!”
赵光义再明白不过,打败仗了是将领无能,打胜仗了是圣上英明。要是没这通奉承,前面的捷报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但有了这通奉承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带着满朝集体给皇上贴金。果见满朝文武心领神会,连连称是,歌功颂德声一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赵匡胤龙颜大悦道:“好啊,好啊,我朝将士果不负朕之期望,忠勇可嘉。还望一鼓作气,对金陵形成合围之势。”
底下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这时,赵匡胤收了得意之色,严肃的说道:“朕现在考虑的倒不是战事,而是胜利之后的事。”
赵光义怔了怔,随即说道:“恕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赵匡胤正色道:“诸位爱卿可还应记得我朝灭西蜀国的陈年往事吧?”不待众人回答,他接着道,“我军神武,仅用了六十一天就荡平西蜀国。可是朕治军不严,军队在西蜀国滥杀无辜,巧取豪夺,视蜀皇宫为私室,变街市为屠场,令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赵匡胤眉头紧锁,“这些恶行致使本已归顺的西蜀降兵揭竿而起,公然反抗我朝军队。所谓哀兵必胜,愤怒的西蜀兵与城内百姓联合,险些夺回城池酿成大祸。虽然我军最后铲平叛军,但这场灾祸无端端流了多少将士的血,又伤了多少百姓性命,也让朕在西蜀尽失人心!”说道这里,赵匡胤面色越发沉重。
赵光义心思敏捷,立刻捕捉到皇帝心底的用意,连连顿首道:“陛下圣明,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西蜀的惨剧绝不应该再在南唐上演。”
赵匡胤欣慰的看了赵光义一眼道:“还是光义最了解朕的心思!”他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战场就在眼前,“此番南征,朕命曹彬为主帅,潘美副之,实在是存着一番苦心。潘美骁勇善战,乃是沙场上的常胜将军,但其军旅好滥杀,而主帅曹斌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富有威望,唯有曹斌可以节制潘美,如此,才能免除江南血流成河,保一方百姓平安。”
赵普瞅准话缝儿,连忙道:“陛下深谋远虑,忧国忧民,实乃臣之大幸,江南百姓之大兴。”
赵匡胤对着赵普说道:“劳烦丞相拟旨,传朕口谕,命二位元帅用兵之际,多施仁义,务必广树威信,不得滥杀无辜,切勿暴掠生民。对金陵城池应先采取‘围而不攻,劝敌投降’的政策,如若强攻破城,对李氏一门不得加害侮辱,对城内百姓不得杀戮掠夺。违令者,杀无赦!”
皇帝说一句,赵普记一句,不敢有丝毫纰漏。
赵匡胤从龙椅上站起身来,雄伟的身姿颇具一代霸主的气势,掷地有声的说道:“众爱卿切记,朕要的不是江南土地、子民、钱粮,也不是李煜的脑袋,朕要的是天下的人心!”顿了顿又道:“为君之道,得人心方能保国泰民安,万世昌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