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转眼进了九月,宫中来的教习嬷嬷已经完成任务回内务府去了,伊尔根觉罗氏也对尔芙暂时停课了,忙忙碌碌三个月的尔芙算是彻底闲了下来,不过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心事,因为她还要让自己在初六那天美美的嫁出去。
保养皮肤、保养头、修剪指甲……
一整套繁琐工夫做下来,眨眼就已经到九月初四了。
还有一天就要出嫁了,她站在精致小巧的院子里,望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婢仆,俯身看了看渐渐绽放的睡莲,对着莲花缸里的一小块水面,做了个苦笑的表情,越是临近婚嫁之期,她就越紧张,她现在站在这里,看似是很悠闲,其实就是因为她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她裙摆下的双腿,一直都在抖着,不过为了让伊尔根觉罗氏福晋放心,她不得不让自己表现得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又是一夜难眠,顶着黑眼圈坐起身来的尔芙,看着端着洗漱物件过来的诗情,幽幽叹了口气,“额娘那边都准备好了吧,抓紧伺候我洗漱梳妆吧,要是今个儿再迟到了,我就真是太不像话了。”
“二格格,时候还早呢,您不必着急。”诗情拧湿了帕子,笑着送到尔芙手边,又拿起青盐末和小毛刷递给尔芙漱口,柔声说道。
“现在什么工夫了?”尔芙抹了把脸,笑着问道。
“还不到寅时正,奴婢本打算再过会叫您起来,没想到二格格起来的这么早。”
“早点起来,早点准备,也安心些。”尔芙应了句,今个儿是钮祜禄氏一族亲朋过来给尔芙添妆添喜的好日子,也是尔芙最后一次在出嫁前露面,过了今天一天,她就算是彻底过了明路,再不需要担心四爷府里的那些女人对自己个儿下黑手,不过今天却也不好过。
以往时候,各府女眷来凌柱府上道喜的时候,尔芙露个面就可以转身离开,今个儿却是不行,来给她添妆的女眷多是她的宗亲长辈和同辈堂姐妹,她就算是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连自家亲戚都不见吧,她敢肯定这些人里有李侧福晋等四爷府女眷安排过来的探子,如果今个儿她不能应付过去这茬,让李侧福晋这些心存不轨的人揭开这层窗户纸,那么不论是她,还是凌柱阖府老少都会一块倒霉,敢让皇室跟着一块丢脸,她没有那么大的脑袋瓜儿,顶不起这么重的帽子。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一点。
到底不曾在钮祜禄凌柱府上长大,短短时间内,她可以记下来往宗亲的名讳、身份背景等等琐碎信息就已经是千难万难,又如何能记下钮祜禄凌柱家里头生过哪些个小事,别说是她未必能记得住,便是伊尔根觉罗氏福晋都记不住,这让她想要死记硬背下来都不行,而且也不知道来人都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这怎么能让她不整个人紧张起来……
尔芙望着铜镜中眉眼有些陌生的自己,压下心底乱糟糟的想法和怀疑,徐徐吐了口气,谁能说古代人的化妆技术不出神入化,她明明有一双大而圆的杏核眼,现在却变成了魅惑撩人的凤眼,再略微改变下眉形,她能说就算是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自己么,有了诗情的这化妆绝技,她总算是暂时安心些。
一袭墨绿色绣福禄纹的小褂长裙,搭配点翠金簪……
迤逦来到正院的尔芙就如同走出森林的精灵般多了丝仙气,她抬手绕着耳边垂下来的碎,抿唇笑了笑,命诗情上前扣响了正院还掩着的院门。
这一夜,尔芙睡得不算好,伊尔根觉罗氏也是如此。
尔芙能想到的事情,她也更能想到,这是一场用阖家老少性命去博取的富贵,在康熙帝将尔芙的名字写进钮祜禄族谱之前,曾召凌柱进西暖阁密谈了两个时辰之久,为了说服凌柱,康熙帝将心底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凌柱,凌柱和她感情笃定,所以她也知道了康熙帝属意四爷承继大统的事情。
尔芙作为四爷倾心相许的女子,到时候定然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后位,此举能带给钮祜禄一族的荣耀、带给凌柱一家的富贵滔天大,但是风险也是同样大。
她毫无私心地教导尔芙、帮助尔芙打扫背后的麻烦事,并非全然是因为她自内心地喜欢尔芙这个女子,也因为尔芙能为凌柱阖府带来的荣耀,她爱慕凌柱淡泊名利的个性,却不愿意子孙远离朝堂,也许现在阖府上下不缺吃少穿,也许现在阖府老少在京中有几分脸面,但是当康熙帝过世、当后世帝王承继大统,凭借着祖上的荣耀和那些捧高踩低的宗亲分支就真能永远护着她的儿孙不被欺辱?
出身满洲望族的她不能不想以后,她不能眼瞧着凌柱府上下就这样没落下去,所以当凌柱想要回绝康熙帝的安排时,甚至做好要远离京城准备的同时,她第一次和凌柱生了分歧。
她并没有如同寻常妇人那般和凌柱哭闹,而是将她这些年在外应酬其他府邸命妇时候的感觉、待遇,很平和地说了出来……
从最开始的时候被人人追捧着,到后来陪坐说笑,再到最后的收不到簪花帖,这是一种很直观的感受,并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凭凌柱的脑瓜儿也能听明白其中的诧异,更能明白她想要接受康熙帝安排的缘由。
也许朝堂上争来斗去的男人们,相互之间还留有底线,不到彻底踩死对方的时候,还能保持着和平共处的面子情,那么后宅女眷的斗争就要简单明了许多,你家男人位高权重,你就能坐在主桌上位,你家男人官位不显,你就只能沦为陪客,如果你家男人远离权势中心,那么你连直接和这些命妇碰面的机会都没有,哪怕是每年一次的宫宴,也可能会漏掉你这个四品命官的家眷。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凌柱的脸上出现落寞的神情。
她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凌柱,她却不能不狠下心来让凌柱接受康熙帝的安排,凌柱是一个有着固执想法的人,只有她敲破凌柱祖上带给他的那份骄傲,才能让他安心接受康熙帝的安排,凭借着后院女子的裙带关系走上更加顺遂的通天路,她知道凌柱会接受的,因为答应下来,凌柱阖府会鸡犬升天,而不答应下来的话,康熙帝为了保证四爷被定为皇储的秘密,等待她凌柱阖府老少的就是已经举起来的钢刀利刃了。
这是一个谁都会做的选择题。
最终,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凌柱接受了康熙帝的安排。
这一步,总算是走到了最后,她看着内室里,仍然在闹脾气不愿意起身的凌柱,挥手驱散了在房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迈步来到了床边,微提裙摆地坐在床边摆着的绣墩上,看着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凌柱,柔声说道:“你也许怪我变得贪慕虚荣吧,不过为了孩子能有一个好前程,为了他们以后能站直腰杆地面对任何人,不被其他人作践,我愿意变成这样爱慕虚荣的女人,而且你也看到尔芙那丫头了,那丫头是个很好的孩子,不同于咱们大格格内敛含蓄的性子,她更像个小女孩,我很喜欢她赖在我身边撒娇的感觉。
说句实话,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就是我亲生的女儿。”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这个人不求上进,也不愿意和朝上那些个大老爷们沆瀣一气,这些年都没能往上走动一步,连带着你和孩子们在外交际应酬都抬不起头来,不过我更不愿意牵扯到皇子夺位这种事情里,并不是说我就真的那么清高自傲、淡泊名利,而是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走好了,那自然是能保住我凌柱阖府的荣耀百年,如果最后登位称帝的皇子是其他人,那咱们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这时候,说这些也没用。
既然咱们都已经上了四爷这条船,也只有一条道跑到黑了。
我并不是想要在今个儿闹脾气,我是身子骨不舒坦,这才晚起来一会而已,瞧瞧你将自己说得多难听,你辛苦为我生儿育女、打理家事大半辈子,我要是真那么认为你的话,我就太没有良心了,好了,你也别苦着张脸了,我这就起来收拾收拾,咱们也该准备准备迎接来给尔芙那丫头添妆的亲戚们了。”随着伊尔根觉罗氏的话越说越重,凌柱忙翻身坐了起来,他一把揽住老妻,很是抱歉地低喃道,他明白伊尔根觉罗氏做这些事情的出点,其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和子女,相伴二十余载,他明白身边的老妻是什么样的性情,这是个绝世好女人。
每每想到伊尔根觉罗氏是自己的福晋,他就无比佩服祖母的眼光真确,相比于已经过世多年的祖母,自家额娘是真的太短视了,喻世明言有云,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虽然当初额娘替自己个儿选的福晋家世出众、模样明艳,但是性格是真的太较真跋扈了,一个没有宽容之心的福晋,他不敢想象他如果当时错过了伊尔根觉罗氏,他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一想到这里,他抱着伊尔根觉罗氏的双臂,更用力了些。
“这都老夫老妻的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小性子,快起来吧,别弄皱了我刚换上的衣裳,让那些小丫头瞧见了,还不得笑话我这个做福晋的……”伊尔根觉罗氏听见廊下隐隐传来的窃笑声,有些脸红地拉开凌柱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娇嗔着,同时快回到妆台前,细细检查着妆容。
重新被伊尔根觉罗氏推回到床上的凌柱,哈哈大笑着起身,取过搭在衣架上的外袍,三两下穿戴好,迈步来到了伊尔根觉罗氏的身后,伸手拿起妆台台面上丢着的青黛笔,单手托着她的下颚,细细描画着伊尔根觉罗氏如月牙似的眉形。
古人有画眉之乐,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乐趣。
“快把镜子拿给我瞧瞧……”伊尔根觉罗氏却不大相信凌柱的画眉技术,羞红着脸叫道,同时伸手在妆台上摸来摸去的。
“放心,我虽然不如那些士人学子能文能画,但是画眉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好的,保管不会让你丢脸的,咱们伊尔根觉罗福晋就要光彩照人的出现在那些亲戚跟前儿,当初你嫁过来的时候,可是不知道多少堂兄弟都羡慕我的好福气呢!”凌柱笑嘻嘻地凑到伊尔根觉罗氏的耳畔,低语道,他这说的是真话,别看伊尔根觉罗氏的模样不算明艳动人,却有着一种让人忍不住亲近的温婉气质,那会儿不知道多少人嫉妒他能将这样涓涓细流似的女子娶进家门呢,私底下,他更是被伊尔根觉罗氏的兄弟教训了不知道几次,就怕他会欺负性格温婉随和的福晋。
不过这些事,他是不打算告诉伊尔根觉罗氏了,免得伊尔根觉罗氏知道了笑话他的年少轻狂,也笑话他不懂得何为珍惜,居然会被自家额娘挑唆着疏远了伊尔根觉罗氏多年,成日亲近那些个姿容出众的妾室,也亏得祖母压制着额娘,这才让他没有闹出庶长子这种事情来,让他和伊尔根觉罗氏有机会重新开始。
别以为他不说,他就真的不知道伊尔根觉罗氏心底的小骄傲。
那会儿他房里头的通房闹出假孕的事情来,还借着这事踩伊尔根觉罗氏的脸面,在他耳边挑拨他和伊尔根觉罗氏的关系,也亏得他一直将伊尔根觉罗氏的辛苦都看在眼里,这才没有被通房小妾挑拨,不然就凭着伊尔根觉罗氏的个性,一定会借着养身体为由,去陪嫁庄子上过清净日子了。
他能如此肯定,也是因为他事后不久就从伊尔根觉罗氏已经嫁出去的陪嫁丫鬟嘴里得知,那些日子伊尔根觉罗氏已经在偷偷收拾行李了,如果不是他醒悟的早,结果不言而喻。
“别偷笑了,我还要去看看尔芙那丫头那边呢!”伊尔根觉罗氏似乎被凌柱看得手足无措,她不等凌柱放下手里头的青黛笔,便忙着起身,边往外走,边头也不回地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