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九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抑或已经离了人世?
只觉身在自家花园中,与丫鬟婉儿扑蝶嬉闹,花香弥漫,蝶舞纷飞,好不开心,一阵阵娇笑传来。又突见婉儿满身血污的对自己说:“小姐,你快逃,再不逃就来不及了”说着,婉儿用力推了自己一把,自己便掉入了冰凉的池水中。
过了一会儿,母亲出现了,半嗔半笑摇头道:“哪里有丁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么大了还如此贪玩!”不一会儿父亲也出现了,那个总是护着自己的父亲焦急的说道:“九儿,快从水中出来,水里太凉,拉着为父的手!”薛九连忙伸手去拉父亲,却怎么都拉不住,突然父母都消失了,薛九大喊:“父亲、母亲!”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天地黑了下来,只有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朦朦胧胧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栈,房间简朴干净,却不见一人。
又是一个梦吧?!
“梦里”口渴的厉害,看到桌上有茶水,刚撑起身突然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不禁:“啊!”了一声。
门外突然有人应声,一个中年妇人推门进来,轻声道:“姑娘,醒了?渴不渴,饿不饿?”
薛九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妇人道:“姑娘昏了一天一夜了,是几位公子将您带到我们客栈的,他们不方便照顾姑娘,所以让奴家照顾您。”
薛九听了心下大惊,什么几位公子,又怎知我是女儿身,马上掀开被子,见自己穿戴整齐,并无异样,略略放了心。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薛九试探的问道:“您是?”
妇人道:“奴家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姓张,您想吃什么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公子都安排妥当了。”
薛九努力的想回忆,但一想就觉头痛欲裂,一脸茫然的不知所措。
张妈盯着薛九一直看,过了一阵子,冷不丁的说道:“姑娘,我还没见过像您长的这么美的人儿呢!”
薛九脸红了红,张妈又接着说道:“您刚来的时候满身满脸是泥,完全看不出模样,还是我帮您擦的脸换的衣服呢,您身上的衣服是我家姑娘的,不要嫌弃。”
薛九脸又红了,轻声道:“多谢张妈!”顿了顿,复又说道:“敢问送我来的是些什么人?”
张妈道:“姑娘放心,肯定是正经人。否则我也不敢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让您住下不是,当时啊,您不省人事,满身泥灰,真怕这有三长两短,我这客栈晦气不是?哎,哎,您看我这嘴……”张妈也不好意思起来。
薛九笑笑说:“不妨事。”
张妈倒了杯茶水,双手递给薛九,接着说道:“后来公子请了郎中来,郎中说没有大碍,是累极虚脱,给开了药,公子这才放心。”
薛九道:“您说的这位公子到底是何人?”
张妈道:“是萧公子,哦,对,有两个萧公子,我说的是小萧公子,这小萧公子虽然是个跟班,但是一表人才,为人和气,听他说话心里舒坦放心,可惜我家姑娘没那造化,若能嫁给这样的人,我这老太婆就放心了。就因为他我才肯让姑娘住下的。”
薛九越听越糊涂。怎么还有两个萧公子,什么大萧公子,小萧公子?兴许是自己还没恢复体力脑子转不过弯来。
张妈道:“姑娘饿了吧,我去给你端碗粥,公子说,如姑娘醒了,只能先喝粥,要慢慢调理才行。”
薛九果真腹中空空,向张妈连连道谢。
待张妈出去,薛九又开始努力回忆近日情形,但觉一点点碎片拼凑起来。回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两天滴米未进,惊弓之鸟般躲着人走,后来不知怎的走进了一片荒地,再后来的事情就全不记得。
薛九突然心中大恸,如果能完全失忆,完全忘掉过去该多好?
宁愿忘掉曾经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生活,忘掉国破家亡的悲痛。也就不会有现在两厢对比的痛苦回忆……
心中的恸已不能化为眼中的泪,泪水早已流干。
这一路,如果还能流什么,就只能流血了。
张妈复又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白粥。薛九恨不得一口吞下,但多年教养让她仍然吃的斯文。
吃完不好意思的说:“能不能再来一碗?”
张妈高兴的道:“能,能,这能吃饭就说明身子骨在恢复,我这就去盛来!”
薛九但觉有了一点气力,也有了一点希望。
张妈再盛了粥来,看着薛九吃着说道:“昨日小萧公子来过,说今日还会再来。公子说,如若姑娘醒了,不方便相见,有什么事可托我转告。公子还说,姑娘若是有亲朋在此,不妨告诉他,他去安排,定妥当的将姑娘交到亲朋手上。”
薛九听张妈一口一个公子,不禁也心生好奇。薛九道:“救命之恩必要当面谢过,如果萧公子再来,劳烦您老通报,我需当面谢过。”
张妈道:“好好,姑娘还是虚弱的很,我拿碗出去,姑娘好生歇着吧!”
待张妈出去,薛九方觉确实很累,不觉又倒头睡下。这一觉到没有噩梦来扰。
待到傍晚十分,薛九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声,禁不住侧耳倾听。
只听张妈说:“已经好多了,吃下了两碗粥,脸色也不再白的象纸片儿了,睡了好久,这会子怕是要醒了,要不要我进去唤醒她?”
一个男子说道:“张妈不必劳烦,让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些胃口了可烧些清淡小菜于她吃,切莫油腻。”
张妈又道:“公子的话我都记下了,公子真是费心了。”
这人接着说:“待她恢复些了,还烦请张妈代问她的去向打算,我可以早作安排,也免得她的亲人记挂。”
张妈说:“姑娘说要当面谢过公子,这些话公子可以当面问她。”
这人又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在下先告辞了,还请张妈费心。”
张妈连道:“应该应该。”
薛九暗忖道,此人谈吐文雅,言语温存,应是良善之辈。转念又一想,不禁苦笑:“薛九啊,人心是如此的深不可测,你还要轻信多少人,走错多少路?”
几番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已将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磨练成一个隐忍、坚强、独立的女子。可是,也失去了心中那份对这世间的信任和期待。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烈火中,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用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为娘是逃不出去了,也不打算逃,娘必须追随你的爹爹,孩儿啊,你一定要活下去,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
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越是受烈风袭,受雷电虐,受狂雨打,越深知生命之可贵。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薛九下床来到桌案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毕竟是女子,珍爱自己的容颜胜过其他。镜中人脸色苍白,眼神暗淡,那个面似桃花,巧笑倩兮,顾盼如星辰的女孩呢?
薛九不忍再看,阖下镜子。现在已顾不上为容颜沧桑而伤心,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
越是死亡边缘,越是充满生的渴望。
第二天,薛九一直在等待那个声音再出现,后来甚至变得有些许焦急。苦海中突然抓住了一丝希望,怎不让人心生期待?
也是傍晚时分,那个声音果然又出现了,薛九甚至觉着自己心在扑通扑通的跳,脸洗过了,头发也刚刚又整理过,衣服应该也没什么不妥……
果真听张妈对那人说:“姑娘说了,公子若再来一定请进屋一叙。我这就去通报。”
还未等此人说什么,张妈已经喊道:“姑娘,萧公子来看您了,可方便进来。”
薛九站起,移步到门前答道:“有请萧公子。”
门外人对张妈道:“谢谢张妈!”又对房内说道:“请恕在下冒昧了。”
一个人推门进来。
夕阳西下,正斜斜的映照在房门处,门开了,连屋内都亮了。
薛九许久未出房间,被瞬间的亮光照的睁不开眼。
但觉一个人影带着一身的光芒走进房内,开着的门吹来一丝春风,也许是院子里有些许花草,风中有馨香之气。
那光、那香,转瞬印刻在脑海心田之中……
薛九不敢抬眼打量,只低垂着眼帘,深深的一福拜道:“民女薛九拜见萧公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此人连忙还礼道:“薛姑娘言重了,在下萧林见过姑娘,都是举手之劳,姑娘莫放在心上。”
两人同时礼毕起身,不觉恰巧四目相对,电光石火,心下皆惊。
站在薛九面前的人如皓月般洁净,如晴空般爽朗,却并不清冷高远,他默然静立,就可如暖阳般安静的散发温暖。
此人正是林瑾瑜,也只能是林瑾瑜。
而此时的薛九也令人为之一惊,不过几日静养,曾经濒死之人却焕发生命的光彩。所谓明珠拂尘,芳华四射也不过如此,而她眼眸神态中的哀怨与忧愁,更是动人心弦。
两人各自存了一会儿心思,屋内沉默片刻,略觉尴尬。薛九道:“萧公子请坐”。瑾瑜道谢落座。
这里薛九也坐下,两人相距甚远,并各自盯着面前的一方地面。
瑾瑜不便打听薛九身世经历,只稍稍问了些身体恢复如何等等。薛九也都一一作答。
瑾瑜问道:“薛姑娘可是来投亲访友的,下一步作何打算,在下又如何帮到姑娘?”眼神关切而真诚。
薛九看的明白,思忖一夜不就等这句话么?
她缓缓起身,又突然跪下,像是刹那间决心已定。
这一举动让瑾瑜大出意外。
薛九语调深沉而平静,她已懂得许多事并非取决于自己的本意,而在于对他人之心的揣摩与把握是否得当,就象当下,哭泣与眼泪只会引人轻视与疑虑。
于是她跪着缓缓的说:“公子救命之恩还未言报,本不该有非分要求,但薛九举目无亲,身无所长。恳请公子收留,只要能够活下去,薛九愿为粗婢,愿做牛马。”
还未等瑾瑜出言,她接着说道:“公子虽未过问我身世,但我知公子必心生疑虑。请公子放心,薛九绝非歹毒轻贱之辈。虽然我无法也不愿托出身世,但如蒙公子肯信我一二,薛九必不辜负今日之信任,此心来日可鉴。”
说完,薛九以头叩地,长跪不起。
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测,数月前锦衣玉食的小姐今日竟为一碗饭下跪与哀求。但经苦难打磨过的薛九已经料到,今日若错过这一碗饭,可能错过的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逃亡,为了不再躲藏于荒草、烂泥之中,什么是尊贵?什么又是卑贱?
面前的此人,如皓月暖阳,只要能分得他的一丝光辉,自己也许就不再黑暗到底。
瑾瑜毕竟是涉世未深、钟鼎食鸣之家的公子,原只是出于善心,救人性命,再帮助其寻到亲友妥善安置即可,再未料到薛九竟会请求自己收留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欠身想扶起薛九,但又觉不妥忙道:“姑娘请起来说话,切莫行此大礼,只是……只是……”瑾瑜无言以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瑾瑜的沉默中,薛九的心在一点点变凉,眼睛再度热辣辣的刺痛起来,多想流出一滴清凉的眼泪,洗刷着份羞愧与失望。
瑾瑜的沉默确有隐情,此行身负重任,却生出枝蔓。现如今,仅凭她三言两语,难不成还要将她带回南唐,带回将军府?
权衡片刻,说道:“薛姑娘,不是在下不愿出手相救,确实有难言之隐,不如这样,我去央求本家亲戚,看他是否愿意为姑娘做一番安排。”瑾瑜说的自然是萧云。
薛九心知自己所求之事确实为难,听瑾瑜愿做安排,也不便再强求。
待瑾瑜见到萧云、云风说起此事,萧云还未说话,云风已经是大大的不肯,撅着嘴说道:“公子,我当初阻拦公子救此人,就是怕有后患。你看我的担心并非多余!此事听听就让人一百个不放心,一个女子,长的那么好看,还不肯说出自己身世,还要公子收留,我敢断定此人一定不简单,另有企图。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公子切莫答应。”
萧云也说道:“林公子,此事确实不妥,别说是您了,就是交给我萧某,我也断断不敢留下。我已有妻室,并且是惧内之人,此番带回一个来历不明且又容貌非凡的女子,如何交代?家里还不闹翻个天。”停了停又说:“公子虽是一片好心,但兵荒马乱的,还是给几两银子打发了吧。”
瑾瑜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若她真的无亲无故,一个弱质女子在这乱世如何生存?当日我们救她一命,却不给她生的希望,还不如当初不施以援手……”
云风着急道:“可是,公子……”
瑾瑜打断了云风的话说,温和的说道:“我知你担心此人来历不明,但是,这也不能断定她是歹人,看她言谈举止,应是良善之辈。对他人若没一些信任和真诚,这世间怕是要寒凉许多。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无须为此事耗费更多精力。既然萧兄不肯收留,我将她带回南唐交由母亲处置吧!”
云风眼珠子瞪的老圆,惊的已经说不出来反驳的话了。
瑾瑜转向云风命道:“云风,你我离家许久,我也甚是挂念母亲。你即刻回林府待我向母亲请安,并把她交于母亲安置。母亲心地淳厚又善于识人,定会安排妥当。”
瑾瑜知道萧云和云风憋了一肚子反对的话,故意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话音刚落便转身而去。
云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对萧云耸耸肩道:“哎,我说什么来着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