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的修行者们不由哗然,好生不解。
此时便是他们也已经看出,按照白棋现在的解法,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可能。黄衣老僧决定中止棋局,让黑色马车过涧上山,已是极善意的举措,为何桑桑却似乎没有接受的意思,难道说这位光明之女真以为自己能够解开这局残棋?
黄衣老僧更是愕然,看着黑色马车皱起了眉头,他赞赏桑桑的勇气与智慧,并不代表认为她能够破解这局残棋,然而他没有想到,桑桑竟似不想接受他的善意,在他看来即便你是西陵神殿尊贵的光明之女,也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老僧乃是烂柯寺隐居长老,既然觉得对方无礼,自然难免有些恼怒,面色微冷在石桌棋盘边坐下,自瓮中拈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
南晋棋师也没有想到桑桑竟然不接受烂柯寺方面停止破局的提议,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说道:“莫非你这小姑娘还真以为自己能赢?”
桑桑掀起马车青帘一角,望向棋盘上那枚新落的黑色棋子,发现黑棋在青树漏下的天光里显得很漂亮,微笑着说了个方位。
莫山山依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便贴在了那枚黑色棋子的旁边,白棋反耀的秋光愈亮,竟似要将那枚黑子融化一般。
黄衣老僧此时心情有些微恼。
然而当他看到这枚白棋落下的位置,却是无来由地觉得神情微凛,他忽然发现,白棋的走势,与自己当年苦苦研修的走势已然截然不同,棋盘上那数颗白棋组成的散漫锋矢,竟似要去往另一个世界那般。
这枚白棋令他始料不及,所以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做了自己的应对。
而就在他的苍老手指刚刚离开黑棋表面时,桑桑轻微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似乎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又有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黄衣老僧银白色的长眉在秋风里缓缓飘起。
他看着棋盘上东一块西一块、互相纠缠冲突、显得非常斑驳的黑白棋子,忽然间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警惕意味。
南晋棋师再次惊噫一声,站在棋盘边俯首去看,看的非常仔细。
桑桑的声音不断从黑色马车里传出来。
白色棋子不断从棋瓮里被莫山山取出,然而平静地落在石质的棋盘上。
黄衣老僧的眉毛飘起的频率越来越密,苍老的面容上,谨慎深思与惊讶的神情不停变换,似乎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可能正在出现。
南晋棋师惊噫的频率也越来越密集,身子俯的离桌面越来越低,眼睛瞪的越来越大,似乎看到白色棋子,不可思议地活过来了般。
桑桑的声音继续在青树下响起。
石桌棋盘上又落了四五枚棋子。
黄衣老僧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微微颤抖的僧衣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真实情绪紧张到了何种程度,更有几颗黄豆般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
“乱柯居然真有成堆之像,这……如何可能?难道世间真有人能算出来?”
黄衣老僧看着面前的残局,声音极为干涩地自言自语道,他的身体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伸手进棋瓮摸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了一枚黑棋。
“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这白棋每一步都走在独木桥上,稍微算错一步,便是堕落深渊的悲惨结局,而且每落一子便等若在桥上多走一步,凶险便增一分,计算的难度便增一分。我这一生在棋盘上杀伐无数,才明白棋道至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小姑娘算力再如何惊人,难道还真能逆天不成?”
南晋棋师瞪圆双眼盯着棋盘,挥着右手沙哑难听说道,不知道是在帮助黄衣老僧稳定心神,还是想释放自己心头的震惊与焦虑。
他在棋瓮里摸出几颗光滑的棋子,放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里不停摩娑把玩,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微颤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乱柯残局高深莫测,观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时才看出棋局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那些依然看不懂的人,看着黄衣老僧额上的汗珠和那名南晋棋师痴痴癫癫的模样,也隐约猜到白棋的局面已经大为改观。
桑桑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此时稍微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清稚准确,更令人震惊的是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黄衣老僧应子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每次都要谨慎思考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落下黑棋,身上的黄色僧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
石桌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两色在山色秋光里沉默厮杀吞噬,就如同黑夜与白昼在清晨和黄昏时的交融分离。
场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轻鸣,秋风拂动青树的簌簌轻响,秋水在山涧深处流过的哗哗轻奏。
时间流逝,晨光已经离开瓦山,秋日将临中天,这局残棋也进行到了尾声。
黄衣老僧的右手在秋风中微微颤抖,手指间拈着一枚黑色棋子,他看着面前棋子密布的石桌,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南晋棋师的眼睛瞪了很长时间,干涩无比,布满了血丝,右手里握着的棋子不知何时被他硬生生磨成了锋利的碎砾,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他紧握成拳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一片青色树叶上,他却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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