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是圣人。
只要他说一句话,便会有千万国教信徒,为之赴死。
陈长生不知道教宗大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有些紧张。
然后他听到了三个字。
“来……来……来。”
教宗大人对他召手说道,示意他走进殿来。
就像是农夫唤鸡雏,又像是祖父逗幼孙。
陈长生愣了愣,然后顺着石阶走进殿去,站到了教宗大人的身侧。
教宗大人就在他的眼前,这个事实让他无比紧张。
虽然来到京都后,见过很多大人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是传奇,但他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毕竟,这位瘦高的老人是教宗。
教宗大人一面给青叶盆栽浇水,一面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态很随意。
陈长生坐进椅中,如坐针毡,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偏生不敢动一下。
“随意些。”教宗看着他的模样,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了节约一些时间,我先讲,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要问的,你可以直接问我,方便回答的,我自然会答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离开了木瓢,微笑说道:“我先讲加随后的回答,大概二百息时间,想来你还能忍得住。”
陈长生知道教宗大人说的是自己此时的坐姿很辛苦,不禁有些窘迫,恭谨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教宗大人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你的老师叫计道人,他还有个身份,是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也就是我的师兄。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很确信,他只有这两个身份,因为最有可能的第三个身份,在前段时间已经被我和娘娘排除了。”
“换句话说,你是我的师侄。离宫外一直有说法,说天海牙儿是我的传人,其实不确,我并没有真正的传人,所以再换句话说,你就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那么我当然要照看着你。”
“我和你的师父有仇,有大仇,我曾经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活了下来,我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也懒得再去杀他一次,再说他犯了错,不代表你也有错,更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责任。”
“他同意你进京退婚,没有刻意隐瞒计道人这个名字,也就是没有想过要瞒住我们,甚至我想他就是要我照看你。但你进国教学院,确实只是巧合,让你进桐宫,才是我让莫雨带你去的。”
“为什么我能使动她?因为我是教宗。”
“在桐宫里留一夜,可以避避青藤宴上的风雨,有教枢处看着,在大朝试里进入三甲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我没有想到你会结识落落殿下,更变成了她的老师,我没有想到一潭死水的国教学院居然被你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没有想到你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在青藤宴上直面离山剑宗的风雨,在大朝试上居然能够破境通幽,真的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说到这里,教宗大人停顿了片刻,看着他怜爱说道:“我最没有想到也最应该想到的是,你既然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又哪里需要我的照看,需要我的安排?不错,你这个孩子真的很不错。”
殿里一片安静。
从教宗大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开始,陈长生的嘴就因为震惊而张开,然后再也没有合拢过。
国教学院一直颇受教枢处的照顾,最开始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国教旧派势力对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无声的抗议,以及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宣告,直到大朝试对战时,洗尘楼落了数场秋雨,教宗大人亲自替他戴上桂冠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国教内部的事情,而是国教向圣后娘娘以及大周朝廷做的一次宣告。
从那时候起,陈长生有过很多猜测,为什么教宗大人会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很确定,这种看重肯定与师父有关系,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西宁镇旧庙里那个极不起眼的中年道人,竟然会是教宗大人的师兄,就是那位十余年前被变作废墟的国教学院的最后一任院长
“有什么想问的,就开始问吧。”
教宗大人从桌上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随意说道。
在这场谈话开始前,按照陈长生的想象,像教宗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说话必然是云山雾罩,言语晦涩深奥,隐藏着无数深意需要被认真仔细琢磨,才能悟出真相。谁曾想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简单利落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明月清风好不爽快,在神道上想的那些问题竟全部得到了解答。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到想起教宗大人这番话里的几个细节,神情认真说道:“您说我师父犯了错,什么错?”
教宗大人说道:“当年他违背国教大光明会的决意,支持陈氏皇族对抗圣后,把整座国教学院甚至更多人都带进了那道深渊。”
大周子民支持陈氏皇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错之有?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不是错。”
“当时,只有圣后登上皇位才能稳定朝政,不然大周必然分裂,战火连绵,魔族必将趁势南侵,无论一个选择的出发点和目的是否正确,在我们这些老人看来,只要影响到人类对抗魔族大局,那就错。”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而不容质疑说道:“距离当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亲眼见过魔族,更无法想象当年大陆的惨烈景象,如果知道,那么你便会认为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陈长生年纪小,但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直接问道:“那么现在呢?您与圣后娘娘渐行渐远,难道就不怕影响对抗魔族的大局?”
“我与圣后相识数百年,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由她统治大周朝,我没有任何意见,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永生不老,整个大陆都必须考虑她之后的人类世界究竟如何自安。”
教宗大人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感慨,缓声说道:“如果天海家再再出第二个圣后,就此替了陈氏皇族又何妨?问题在于,天海家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圣后,那么陈氏皇族始终都必须归位才是。”
陈长生听着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理解,为何师父他能猜到您会改变主意。”
“你师父同意你来京都退婚,就是想通过你的存在告诉我他还活着,同时提醒我,你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
教宗大人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说道:“无论我会不会改变主意,我都必须照看你,不然岂不是要断了传承?你师父是世间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师父想的比谁都明白。”
陈长生的神情有些茫然,直到此时他依然无法把西宁镇旧庙里那个中年道人与那位著名的国教学院院长联系起来。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教宗大人说照看自己是因为要延续他们这一门的传承,可他是天道院出身,师父则是国教学院出身,怎么就成了同门?他们这一门究竟是哪一门?
他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天道院、宗祀所、国教学院、青曜十三司、离宫附院……除了摘星,京都青藤六院就是国教培养下一代的地方,而当年修国教正统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师父,所谓传承,自然指的就是国教的传承。”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当年你师父险些让国教断了传承,如今你就有责任把这个传承重新接续起来。”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的脸色瞬间苍白,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理素质太差,主要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
国教唯一的继承者?
无论是谁,骤然间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教宗,都会震撼的无法言语,就算是最疯狂的画甲肖张,也不可能例外。
更不要说陈长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殿里一片安静,木瓢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倾斜,向盆中不停倾注着水,水线如银,盆中的青叶微颤,上面有几颗晶莹的水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震惊里醒过神来,望向教宗大人,问道:“这应该不会是最近就需要我考虑的事情吧
他的声音很于涩沙哑,有些难听,明显是紧张所致。
“我与梅里砂还曾经担心给你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你在成熟之前就有可能崩溃,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教宗大人静静看着他,双眼宁和深幽,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陈长生觉得自己身体与心灵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下一刻,教宗大人移开视线,伸手到空中握住了那把水瓢。
两百息的时间已到,瓢中水尽,问答环节结束。
陈长生到了离开的时候,但他不想离开,先前他发现自己没有问题可问,这时候却想起,还有很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比如天书陵,比如周园,比如星辰。
比如……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