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一直在通幽

    苟寒食一剑破雨而去,打的陈长生倒掠疾飞,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重重摔倒在雨水中,而这一次没有办法再次站起,谁能想到……他确实没有再次站起,因为他根本没有摔倒,他的衣衫破烂,脸色苍白,看着很狼狈,但他落地很不狼狈,脚步稳定至极,仿佛还有无穷的力量。

    激烈紧张的战局,不可能留下太多感慨震惊的时间,陈长生身体前倾,靴底踏破水泊,由狼突而转西天一线,耶识步出,瞬间来到苟寒食的侧后方,剑挟钟山风雨狂暴而至。

    苟寒食剑在身周,如松涛万顷,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空当,仿佛雨中松涛轻漾,他的剑准确地拍打在了陈长生的短剑横面上,嗡的一声清鸣,从两把剑剑身相遇的地方迸发出来,仿佛一道悠远的钟声。

    恐怖的真元冲撞让二人身体间的那些雨帘骤然拱起,变成一道中空的雨圈,数百滴雨珠像利箭般往四周散射。

    陈长生如箭般被倒震而飞,身体撞破无数层雨帘,双脚在青石地板上的积水里拖出两道极直的水花,直至来到石壁前才停下。

    但这一次他也没有摔倒,没有砸到石壁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平稳地停了下来,他握着剑的手很稳定,就算腕间没有系着带布,想必短剑也不会离手而去,与最开始接苟寒食渔歌三剑的惨淡情形已经完全不同。

    现在,他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从容。

    苟寒食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看着对面的陈长生,神情越来凝重,眼中的不解与震惊怀绪越来越浓,因为通过这一次对剑,他终于确认先前的猜想是真的,那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的手握的那样紧,指节有些微白,悬在腿侧的剑尖,却有些微微颤抖,因为陈长生在这一次对剑里展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力量层次,更是因为他现在很震惊――这是三千道藏里没有记载过的事情,这是人类世界漫长的修行历史里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对剑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是一种宣告。

    陈长生告诉所有人,他还没有输,他在继续提升。

    洗尘楼外的蝉声早已经停歇,随着他的这一剑,忽然重新出现,仿佛市井里的、离宫外的民众在放声高歌,无比鼓躁,令人心烦意乱。

    学宫上方那片碧蓝的天空里,有白云数抹,还有一片未完全褪色的雨云,本来刚刚有放晴的征兆,谁曾想随着陈长生施出这一剑,雨云深处隐隐有雷声响起,远处天边忽然生出一道美丽的晚霞。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包括苟寒食在内的人们,有人震惊地望着陈长生,有人神怀微惘地看着天空,甚至有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心想这怎么可能?

    陈长生,居然就这么通幽了?

    是的,陈长生已经通幽成功。

    所有人只知道他在青藤宴的时候还没有洗髓成功,那么他洗髓以至坐照的时间必然极短,最多便是坐照初境,连通幽的门槛肯定都无法看到,更不用说通幽成功,在参加今年大朝试的考生里很普通。

    但没有人知道,陈长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成功定了命星,然后便开始引星光洗髓,距今已有近三百个日夜,他引星光洗髓一直没有成功,那些星辉却没有逸散,而是穿过他的肌肤毛发以及肌肉,直接沉积在了他的身体最深处,他当初在地底空间里初次坐照时,曾经以为那片厚厚的雪原,便是这数百个日夜引到体内的星辉,却没有注意到那片湖水。

    那座湖里的无数清水才是他引星光洗髓的真正成果。

    在地底空间里,他在洗髓没有成功的前提下,冒险强行初次坐照,身体绽裂,血液燃烧,即便是黑龙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但无论那些星辉之火再如何可怕,那片血泊里他的心脏却始终晶莹如果,未曾崩坏,为什么?

    因为这数百个夜晚里,他引来的星光根本没有洗髓,而是他每夜轻触他的幽府,浸润不离而成碧湖,洗髓?他一直练的就是通幽

    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那颗源自遥远的红色星辰的星辉,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夜夜于那座山峰里觅道前行,于那座石门前对望――何止如苟寒食强调过的那般百夜叩门,而是专注坚定地敲了数百个夜晚

    所以先前他在幽府门前根本没有发力,只是轻轻一推,便把幽府的门给推开了。因为他天才?是的,他确实很有修行的天赋,但更重要的是,那座石门他已经推了太多夜,本来就只差最后带着自主意识的轻轻一推

    他用了无数时间与精力挑土堆山,做了一个和甘露台等高的土丘,只需要再往上面倒最后一筐土,便可以站到京都的最高处。

    最后那筐土不重,倒下去很轻松,可能看着很从容,与京都最高这四个字相比,肯定会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但谁还记得在那之前他付出了多少?

    是的,这就是陈长生的修行。

    因为经脉截断的缘故,因为体质特殊无法洗髓的缘故,他凭借自己的奇异想象与运气,误打误撞走了一个与别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洗髓,坐照,然后通幽?

    不,他在洗髓之前,便开始坐照。

    更过分的是,他在坐照之前,便已经开始通幽。

    如果说这个世界水往低处流是真理。

    在陈长生的世界里,水真的一直在往高处流淌。

    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情况,知道他遇到过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所以没有人能想到他现在的情况,自然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通幽。而且要知道,通幽向来被视为漫漫修行路里第一个真正的高门槛,是与生死攸息相关的生死关,无数被宗派学院重点培养的少年天才,都倒在了这道门槛之前,无数不甘顺命的普通修行者纷纷陨命,以至于现在大陆上的人类修行者至少有一半的人根本不敢尝试通幽,即便那些成功的人――比如苟寒食、比如当年的莫雨姑娘,他们在通幽的时候何其谨慎小意,在正式破境之前,必然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准备,宗派学院会提供非常多的丹药与经验助其静神培念,破境之时,更是至少会由三位神通强大的长辈师长在旁看护,稍有不慎便要出手解救,而陈长生……他在大朝试的决战时刻通幽。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便通幽。

    给很多观战者的感受是,对这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来说,通幽就像是吃早餐一样简单,他说要吃清粥,然后煮了一碗粥吃,先前那刻,他确认自己不是苟寒食的对手,决定通幽了,于是,他就通了幽。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自己当年受的那些煎熬,那些苦苦等待的岁月又算什么苟寒食没有想这些。但二楼窗畔震撼无语的那些大人物们,却忍不住这样想着。

    暴雨变成了细雨,淅淅沥沥,但看起来,一时不会便停。

    陈长生站在石壁前,略带稚意的脸上神情平静,仔细去看或者能看出与之前的某些细微差别,拘谨少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了些。

    以往的他过于沉稳安静,给人一种早熟的感觉,仿佛要比真实年龄大上四五岁,而此时此刻的他,就像雨洗过后的天空里的初生的朝阳。

    清新,明丽,充满了一种在他身上很少见到的生命力。

    苟寒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觉得此时的陈长生有些可怕,甚至已经超过了上一轮折袖带给他的危险感觉。

    莫雨看着楼下雨中的陈长生,漠然的眉眼间生出几抹复杂的情绪,握着窗楼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某些原因,她不想陈长生输掉大朝试,但她很清楚,娘娘不想陈长生赢这场大朝试,虽然娘娘从来没有明确地表明过这一点,可还是有很多人默默地行动起来,确保陈长生不会走到最后。

    但还有很多人站在了娘娘的对面。

    教枢处不用说,天海胜雪明显也有与家族完全不同的看法,折袖替国教学院拼命,最关键的则是不时会落到洗尘楼里的那些秋雨。

    那些秋雨,代表的是教宗大人的态度。

    她以为陈长生依然不可能走到最后,因为他实力不够。可是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在她以为陈长生已经给场间众人带来太多震惊,那么随便无论什么震惊都只会让她麻木的时候,他再一次震惊了她以及场间所有人。

    莫雨再次想起那个夜晚,下意识里望向碧空边缘那抹晚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命运这种事情?难道真有天赐的福缘?

    其实就连陈长生自己,现在都还不能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晋入了通幽境。

    但他握着短剑,迎着细雨,再次向苟寒食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这会不会是天赐的福缘,因为天只赐给过他苦难,从来无福,他也没有想到命运,因为命运对他向来不公,他从不敬畏,相反,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向命运挑战,然后胜之。

    他只记得自己这已经是第四十七次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去。

    前四十五次,他都输的很惨,摔的很重,浑身雨水与血水,但他倒了,却不曾倒下。

    他每次都会爬起来,继续战斗,认真而严肃地向往着胜利。

    终于,他还没有胜利,但最后两次,他不曾摔倒。

    那么,如果一定要说命运的话,这也不可能是上天的恩赐,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对他前四十五次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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