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当世

    “叫哥。”

    即使在楚国曾听说过靖南侯对平野伯极为看重,有传闻说平野伯是靖南侯的亲传弟子,手把手教授其战阵之法;

    更有传闻说,昔日玉盘城下,靖南侯之所以下令屠戮四万投降的青鸾军,只是为了帮平野伯破除心障,助其武道进阶。

    前者,尚可说有迹可循;

    后者,就有些过于荒谬了。

    只不过后者传出这番话的,是昔日曾陪景阳出使燕国的使团成员;

    他说在那一日,数万青鸾军血染望江,浮尸一片,其惊骇不已之际,却看见平野伯正沿着望江江岸逆流而行,神情恍惚,俨然一副正在“参悟”的状态,而在其身后,靖南侯一步一步地跟着,分明是在护法。

    此说法一传出,就被认为是那名楚国使团成员于那一日已经失了神智,因为不管怎样,再看重,再欣赏,再当作自己人,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这般地步。

    那名使团成员回国后就被冷藏了,甚至其家族里的人,也将其当作疯癫。

    但眼下,

    一声“叫哥”,

    让公主忽然想到了那个不切实际的传闻,

    甚至,

    她忽然有些想相信了。

    这里是军营帅帐之中,

    但靖南侯却直接让自己改口叫这个,此中意味,早就已经脱离了上位者对下属的“推心置腹”,也超出了“心腹嫡系”这种认知。

    熊丽箐双手放在身前,

    俯身下拜,

    脆生生地叫了声:

    “哥。”

    面对靖南侯的压力,是很大的,熊丽箐觉得,自己这一声“哥”里,语调,已经有些颤抖。

    田无镜手收回去,解开了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

    虽说在军中,但田无镜今日所着依旧是便服,那一套鎏金甲胄则挂在帅帐一侧。

    身上白色长袍上绣着的是威严的蛟龙,按理说田无镜现在依旧是侯爵,并非王爵,穿这个,逾矩了,但没人会在意这些。

    “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收着吧。”

    玉佩,被田无镜丢到了公主面前,公主眨了眨眼,先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收着吧。”郑伯爷很平静地回应道。

    平日里,郑伯爷收侯爷的奶粉钱已经收习惯了。

    再说了,

    喊了一声“哥”,做长辈的给一件见面礼,也是理所应当。

    “谢谢哥。”

    公主收下了玉佩。

    玉佩,确实不算是什么好玉,至少,对于大楚公主而言,这世上能够让其觉得珍贵的玉,本就不多;

    此玉,无非是靖南侯这件衣服的下摆,纯做装饰,靖南侯本人虽说出身于门阀田家,但对这些,向来不看重。

    然而,

    玉的价值衡量和金银不同,

    常言道,玉能养人,但其实,人也是在养玉;

    金银器具,熔一下,依旧有其本身价值,而玉不同。

    玉,一得看材料色泽,二,也是最重要的,得看曾是谁佩戴过的。

    晚上,

    靖南侯留饭。

    江虎和公孙玲自是没有资格在帅帐中进食的,他们被亲卫带下去做安排。

    小桌上摆着三道菜,一道是咸菜,一道肉汤,一道,是一大蒸笼馒头。

    雪海关出产的馒头,是菜。

    三人都坐在毯子上,侯爷和郑凡坐得很随意,大马金刀;

    公主是跪坐。

    当侯爷夹起一块肉时,郑伯爷和公主也开动了。

    二人一起拿向馒头,郑伯爷啃了一口,啧啧,终于吃到家的味道了,舒坦。

    公主也咬了一口,却惊讶于馒头里头竟然还有馅儿,萝卜丝肉馅儿的,吃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腻。

    这馒头,对于一路从山里出来一路吃烧烤的二人而言,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侯爷道:

    “也是巧了,前阵子雪海关那边刚送来的给养。”

    雪海关自是不用承担这边大军的军资的,但按照雪海关的传统,逢年过节,一些和自家主上关系好的大人物的人情礼节,是不可能落下的。

    郑凡点了点头,夹起咸菜,就着馒头继续吃起来。

    侯爷和郑伯爷两个人吃饭很快,公主就显得斯文了一些,两个男人吃好了后,公主也落下筷子。

    侯爷看向公主,道:“你继续吃,不用拘束。”

    “好。”

    公主听话地又拿起一个馒头。

    侯爷则看向郑凡,道:“说说吧。”

    公主微微一愣,当着她的面,聊这些话题,着实让她有些意外,但这也从侧面证明,靖南侯是将她当作自己人了。

    郑伯爷就将自己一路入楚以来的经历对着靖南侯说了一遍。

    听完后,

    侯爷道:

    “那首词,你给本侯也念一遍。”

    “怒发冲冠………”

    笑谈渴饮燕奴血,这里的燕奴,改成了“蛮奴”。

    听完这词后,侯爷点点头,指着郑凡笑骂道:

    “诗词到你这里,反而变得没意思了,自古以来,有诗词大家临高望山,一抒心中沟壑;有海边观日,哀叹无边无涯;有枫叶垂落,倾诉百转千愁。

    诗词之道,无非是借物抒怀,观其诗,品其词,可略其人那年那日所见之景所触之情;

    到你这里,无非就是信手拈来的文字之道,好端端的一桩雅事,在你这儿却满是匠气。”

    靖南侯虽是以个人武力和用兵如神而闻名,但其文化素养也是不低的,毕竟是田家嫡子出身。

    一首《满江红》,固然是豪迈至极,但侯爷清楚,这并非是郑凡的直抒胸臆。

    郑凡是个怎样性格的人,侯爷是明白的,就说这次入楚,也是被他逼着去的。

    所以,没这个情,没这个景,却能写出这么好的词,只能说,这是把诗词当铸造坊内的兵刃在成批地锻造了。

    郑伯爷讪讪一笑。

    “倒是你那位大舅哥,对这首词很是满意?”

    公主在此时开口道;“是的,皇兄一直以为相公是苏先生,几乎引以为文道知己。”

    侯爷点点头,道:“谁知是狼子野心。”

    公主腼腆一笑,道:“一来二去,我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就觉得,应该跟他走了,哥,你说我这是不是着了魔了?”

    熊丽箐显然是放开了,

    在靖南侯让她喊自己哥开始,

    这个聪明的女人,就开始发挥出她的专长。

    有些时候,男人和男人之间,难免会有一些隔阂,因为情感表达方面,双方都会比较克制和拘束,反倒是女人,可以弥补这一缺陷。

    再者,她是楚国公主,并非是什么寻常家的女子,在一些大场面大人物面前,适应能力也更强。

    田无镜道:

    “着了魔好,这小子,身上纵有千万种毛病,但唯独有一条,谁诚以待他,他必以诚待人,你在他身上舍下的再多,都别不舍得,因为已经舍了,无求方可得。”

    “是,哥。”

    “晚上本侯给陛下上个折子,大楚公主入燕,与我大燕平野伯两情相悦,陛下和朝堂诸公也必然开怀得很。

    不过你放心,陛下不是小气的人,不会去册封你什么归义公主这类的封号。

    既已入燕,既已择人,当以夫家为重。”

    “是。”

    公主缓缓起身,道:“侯爷,相公,我去给你们烹茶。”

    这是觉得自己坐的时候差不多了,该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两个男人了。

    当公主走出帅帐后,

    田无镜的手指轻轻地在小桌上点了点,

    道:

    “如何?”

    “回侯爷的话,楚国内部,散而不乱,盖有摄政王。”

    田无镜点点头,道:“晋地之吞并,因三家分晋久矣,君非君,臣非臣;乾楚则不然,欲取乾楚,当以强过吞并晋地之迅猛手段。

    软刀子割肉不行,割的是我们自己的肉。”

    “是,末将也觉得当以雷霆之势取之,可以不直接一口吞并,但比如乾国,要么不打,要打,就彻底破其三边重镇,而对楚国,也是一样,若是真的下决心要打,其镇南关,就必须一战而下,兵锋散于楚之上谷郡。”

    这就如同狼捕猎,要么就一直和猎物周旋着,而一旦看见机会,只要动手,就必须狠狠地撕咬下猎物身上一块肉下来。

    旷日持久地磨,僵持或者消耗,反而对燕国不利。

    田无镜站起身,道:“帮本侯着甲,咱们去前面逛逛。”

    “是,侯爷。”

    郑凡帮靖南侯穿上甲胄,随后,靖南侯骑上自己的貔貅在前,郑伯爷则骑着一匹马在后头跟着。

    原本有两支骑兵打算跟上来,却被靖南侯示意止步。

    “前些日子,本侯利用薛让部下一名参将的叛变,给了镇南关守军一击,但楚人那位叫年尧的将军,反应很快,楚军当即接管了镇南关,没给本侯趁势入关的机会。”

    说这些话时,田无镜的脸色很是平静,战阵之上,本就是一方寻找漏洞伺机而出,一方弥补漏洞待时而动。

    没能抓住上次的机会,就等下次好了。

    “年尧据说是那位摄政王家奴出身,侯爷,楚地大贵族林立,其实和我大燕当年门阀林立很是相似。”

    田无镜抬起手,

    道:

    “说这些,还太早,其一,楚国现状确实和当年我大燕一样,对外开拓进取不足,但若处防御之势,则会更为坚韧,那些大贵族清楚,我大燕马踏门阀之后,一旦入楚,是不会给他们继续这样的好日子的。

    其二,就是想行分化瓦解之策,这镇南关,也必须先行撬开,成国当初如果不败,现如今镇南关也不会落入楚人手中。”

    “但成国若是不败,末将和侯爷也很难出现在这里。”

    “不一样,司徒雷还是有大志向的,他若不早逝,一切,皆有可能。”

    当年,

    司徒雷其实和大燕已经有了一种默契,那就是成国成为大燕的附属国,司徒雷从天子降格为国主。

    若是真成了,到时候就是燕军汇同成国兵马,一路从镇南关入楚了。

    “那个丫头,挺聪明的。”

    靖南侯想说什么,那郑伯爷自然就得陪着说什么。

    “是,也正是因为她聪明,所以我才敢抓了她后再放她回去。”

    “用不了多久,你平野伯这次壮举,将传遍整个天下,你,总是能给本侯惊喜。”

    “都是侯爷您教得好。”

    “再趁热打铁吧,再与你一年时间,帮本侯将这镇南关给啃下来。”

    “侯爷,要两年。”

    上一年,是存活,目标已经完成了。

    这一年,雪海关的主题将是发展,各个作坊开起来,商贾之路要畅通且要繁忙,人口、军力、自给自足能力,各方面都需要发展到一定高度。

    而后年,才是真正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两年。”

    田无镜对这个时间,不置可否。

    二人行进,已经距离大营很远了,开始不断遇见外围的哨骑队伍。

    白日里,楚军似乎打算扩充一下自己的势力范围,想要对外延伸一下自己的触角,却被靖南军给强行遏制住了。

    这并非是楚人忽然想不开,想要找一些刺激,而是战阵之上,就算是防御,也没有完完全全固守在城墙上的道理,且楚军军力也算充足,并不希望镇南关完全成为一座“孤城”。

    一旦被完全压缩回去,说得不好听一点,燕军完全可以派出小规模的骑兵,直接从镇南关下入楚到上谷郡去打一打草谷。

    一座镇南关,只不过是横亘在晋地和楚地最为通畅的平原和山地的交界处,并不是说镇南关将楚地给防卫得密不透风。

    否则,郑伯爷这次是怎么回来的?

    当然了,郑伯爷走的路,不适合军队前行,但如果再向东靠一点,道路就会好走多了,楚人也必须要控制那段区域。

    所以,就是要派兵深入,可能也就是几千骑吧,一万是最多的了,因为主力不可能在镇南关没被攻克时就前插进去,否则很可能就出不来了,军事战略上也就直接陷入了被动。

    当然了,镇南关那儿的楚人大将军年尧也不会愿意这种事发生,因为这会使得他和朝廷,在政治上陷入被动。

    所以,年尧哪怕明知在野战上不敌靖南军,却也依旧要不停地逮着个机会就往外扩一扩,试探一下。

    再往前,就要遇到楚人的斥候了。

    但郑凡没有提醒侯爷,而是默默地将弓箭卸下,准备警戒。

    “陛下的想法,也是在两年后,乾楚,必先破一。”

    燕皇很急,这一点郑凡早就知道。

    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渴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将大燕一统天下的局面给推进下去。

    两年,灭一国。

    “朝廷现在衡量的,是想攻楚还是先攻乾,陛下,是想先攻乾。”

    乾国的富饶,可谓是四国之最。

    吞并乾国,也是燕皇毕生夙愿。

    “我还是觉得,先攻楚,最为合适。”郑凡说道。

    “为何?”

    “攻乾,可能就用不上我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私心。

    一旦朝廷打算全力攻打乾国,那么郑凡作为戍守在大燕最东北角的一位伯爵,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很大概率就是帮西线盯着楚国的动向。

    若是战局出现问题,自己甚至还有可能被一道圣旨率军千里迢迢跑到乾国战场去,那是最亏本的仗,因为战场距离自己的老巢,实在是太远了,地盘打下来了,你也占不了,劫掠所得还得千里迢迢再运回去。

    至于功勋、名望什么的,在抢回公主后,郑伯爷已经不缺了,他现在缺乏的,是实力。

    “本侯也觉得先攻楚最为合适,乾国三边,抵我大燕银浪郡,乾国之富,让我大燕如鲠在喉,灭掉楚国后,就算一时无力继续攻乾,我大燕下一代,也不至于会懈怠。

    打仗,得捡软柿子先捏,但灭国,得选硬骨头的先灭。”

    “是,侯爷。”

    前方,已经出现楚国哨骑了,只不过对方只是远远地在观望着,因为这两骑过来得,实在是姿态过于轻松了一些。

    田无镜还在继续前进,郑伯爷依旧紧随。

    附近,哨骑出现得开始越来越频繁,甚至,已经出现了五十人建制的哨骑。

    鎏金甲胄,

    胯下貔貅,

    来者何人,

    已经极为清晰。

    燕人南侯!

    靖南王!

    靖南侯来了!

    一道道消息,不停地往回传送着。

    “此间事了,本侯就打算撤兵了,楚人一时应该不敢北上造次,到时候,本侯借你五万靖南军,帮你把雪原的事儿,给再料理一遍。”

    上一次,击溃野人王主力后,因为当时军力疲惫,再者,玉盘城内还有数万青鸾军在,所以靖南侯没有下令燕军顺势北伐雪原,为成国百姓报仇。

    但现在一年时间过去了,等镇南关这边的对峙结束,燕军就能比去年更为从容一些,雪原,还是得清一清。

    “多谢侯爷。”

    五万靖南军,加上雪海铁骑,郑伯爷有信心让雪原上的那些野人部族们完全跪下来给自己唱征服。

    他们曾掠走的人口,他们的牛羊,不,甚至是他们自己,都将成为雪海关的财富。

    一个乃蛮部,就已经让雪海关过了一个充足的年了,雪原上类似乃蛮部甚至比乃蛮部更大的部族,还有很多!

    楚人的哨骑不停地从远处掠过,

    而这时,

    聊着天说着话,

    不知不觉间,

    郑凡已经和靖南侯“孤军深入”到了一个极深的位置,已经可以看见楚人前方的营盘了。

    这是楚人这几天向外扩充出来的区域,也是刚刚搭建起来的营盘。

    接下来的这一幕,

    郑伯爷会记住很久很久;

    田无镜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坐在貔貅上,

    月光下,

    一人一貔貅,像是一座被染上月晕的雕塑,散发着清冷和生人勿进的气息。

    少顷,

    前方的楚军营盘开始躁动,

    楚军并未冲出企图包围这里,

    恰恰相反,

    他们开始了,

    撤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