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绝望

    铁骑洪流开始奔腾,上一次,这种规模以上的庞大骑兵军团的对撞,还是靖南侯镇北侯率军开晋连灭赫连闻人二家时。

    如今,铁蹄如雷的宏大场面,再度于三晋大地上演。

    其实,靖南侯并不知晓野人后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将郑凡那支兵马派遣到后方去,初始本意,是想郑凡可以起到一个隔绝玉盘城和楚国联系以及一个牵制的作用,至于郑凡能做到何种地步,能取得怎样的战果,对一整个战局产生怎样的影响,靖南侯是持一种期待态度,却不会将真正的希望,都放在那个叫郑凡的篮子里头。

    作为自己亲自指导栽培过的弟子,靖南侯相信郑凡的带军水平,郑凡也几乎没有让自己失望过。

    但正面战场的事儿,还是得在正面战场去解决。

    再复杂再高深的诡计,都不可能使得野人乖乖引颈待戮,到头来,还是得落实到真正地厮杀战阵之上。

    再多的布局,再好的铺垫,

    其作用,

    也无非是让你最后的大决战的风向,稍微迎合一下自己这一方罢了。

    前些日子各路兵马的不断换防,除了拉练各支兵马的目的外,其实就是“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靖南军镇北军的甲胄和旗帜,和地方军禁军以及成国军队进行交换,此中关键,其实就一个,那就是“保密”。

    为何这段时间,无论是原本成国的官员还是军队里的军头校尉,稍有不慎就被直接斩首?军法森严,让所有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在外界看来,这是靖南侯为了立威。

    但实际上,这些其实算是为隔绝消息而引发的外在反应罢了。

    说句冷漠一点的话,奸细的剔除,保密的需要,那是真的要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或许,整个大燕,也就只有靖南侯能驾驭这种战争方式,能以自己对各路军队绝对的掌控力去推行这一谋划。

    原本的计划,也就是采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为自己真正的精锐争取到和野人主力正面对决的一个机会。

    要是郑将军此时在这里,肯定会为靖南侯的这一谋划鼓掌喊“6666”;

    知道你野人王喜欢玩儿“田忌赛马”,那我就果断地把马先调换位置,给你来一个反向“田忌赛马”。

    当然了,原本的安排,并非是这样激进,怎么着,都需要进一步地铺垫,然后缓缓地对野人“引君入瓮”。

    但在自己调兵和野人调兵应对的过程中,靖南侯敏锐地察觉到野人的后方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

    野人王曾哀叹过,

    自己还不如不知道雪海关的事儿,

    因为只要自己知道,那么接下来的兵马调拨应对无论如何去掩饰,都会带上那股子刻意的味儿。

    靖南侯是不知道雪海关现在已经落入盛乐军手中且守城局势还一片大好的,

    他甚至还猜测过是不是雪原上哪个大部族在此时起兵反叛,使得野人王开始顾忌后方;

    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他只需要明白,野人那边,除了“缺粮”之外,又多出了一分急切。

    急人之所急,

    那自己这边,干脆直接帮帮人家吧。

    穿着靖南军镇北军甲胄打着他们旗帜的其他兵马连夜渡江,攻城器具也都推过去,其实就是吃准了野人王不会主动地来玉盘城下帮楚军解围的心理。

    战阵谋略,

    说白了,

    也是双方主帅之间心理上的一种斗法。

    依照对方主帅的风格,对其行为进行一种预判,而后在预判的基础上,进行布置。

    这就像是千层饼一样,他觉得你在第三层,其实你在第五层看着他。

    当然了,说是“赌”,其实也不算准确。

    因为野人王除了麾下嫡系以外,还有一半是其他部落的兵马;

    与其说,他们是一国之军队,倒不如说是一群盗匪同盟。

    既然是来抢东西,且已经抢了很多很多东西回去了,一如人在奋斗之后,总需要缓缓,去享受享受生活,回味一下自己的奋斗价值一样。

    这种群体,你想让他们在吃饱喝足后,再去拼老本,他们做不到的,且很多时候不是那个“王”掌控群体的意志,而是群体的意志需要一个“王”代表他们去展现。

    政体和国家性质的不同,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极大的差异性。有利益就上,没利益就退,有好处就干,没好处就躲。

    野人王和那些头人们嘴里可能天天喊着故土难离,其实心里都做好了见势不妙就跑路回去的准备。

    这一点,和东征大军上下憋着一股子气要为上次望江之战死去的袍泽报仇以及为燕军雪耻的精神状态,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当初靖南侯和镇北侯为什么要站在燕皇身后强行马踏门阀,就是为了终结燕国的这种现象,让皇帝的意志,可以催动整个国家的意志。

    俗话说得好,再多的计划,也赶不上一个变化,远在东边雪海关的郑将军的一记神助攻,一如蝴蝶掀起的巨浪,

    让望江这边靖南侯的安排,被“喂招”喂得不要太舒服。

    依旧是那只貔貅,

    依旧是那身鎏金甲胄,

    依旧是那把霜冷的锟铻刀,

    依旧是那个男人冲锋在大军的最前方,

    在其身后,是整个大燕,最为精锐善战的两支铁骑的组合。

    正面冲锋,

    堂堂正正地厮杀,

    对于燕军而言,

    本就是优势!

    燕人,有这个底气,燕国骑兵,有这种信念!

    郑将军一直很羡慕靖南侯这种冲锋在前,身后万众瞩目的行为。

    这一幕,应该是绝大部分男儿在年少时,都曾做过的梦。

    只不过,不是每个主帅都是田无镜,田无镜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是一个能靠着自身实力单挑赢了剑圣的强横武者。

    如果所有主帅都来这般学田无镜,一个冲锋对撞之下,主帅要是直接被斩于马下,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此时,

    八万多骑兵,在靖南侯的率领下,开始向东方驰骋。

    所有人的马速,都被维持在一个频率上,与其说,这是在奔赴疆场,倒不如说是在热身。

    一支强大的军队,是战前热情高昂的,而一支可怕的军队,则是战前无比冷静的,一如田无镜身后的这支大军。

    待得前方野人大军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后,

    靖南侯的刀,开始落下。

    锟铻向北方一挥,

    最左侧的一支万骑直接脱离主军,开始加速向北方进行迂回。

    锟铻向南方一挥,

    最右侧的一支万骑同样脱离主军,加速向南方进行迂回。

    锟铻每落一次,

    都有一支万骑脱离了主军队伍,开始进入自己的主攻方向。

    当初郑凡跟随李富胜南下乾国遭遇一支乾国军队时,李富胜自己拿起马槊进入陷阵营去玩耍了,完全没有去在意部队的指挥。

    因为他所率领的,是镇北军,这是一支在荒漠上,可以追着蛮人打的强悍军队,总兵之下每个游击将军每个参将,都知道在战争开始之后,应该去做什么事,应该去位于什么位置。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畏惧死亡,并非是人人都视死如归,但却清楚一个道理,战场上,有些时候,确实是需要自己去主动牺牲的,这是为了大局!

    事实上,荒漠蛮族的衰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当年蛮王一脉西征时,黄金家族及其嫡系近乎覆灭,使得之后的荒漠蛮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下。

    蛮族并非不善战了,也并非是弓马骑射退化了,否则郑将军也不会这么喜欢吸收蛮兵来自己用了。

    他们本质是丧失了一种凝聚在一起的整体性,有时就算聚集起了联盟,也依旧各怀心思,就和现在刚刚崛起的野人一样。

    镇北侯府之所以能压制蛮族百年时间,其原因就在这里,历代镇北侯在北封郡都是绝对的主宰,就是历代燕皇,都很难对其进行插手干预,甚至还得每代都派出皇子去和下一代镇北侯一起成长共建关系。

    也因此,三十万镇北军,向来是一个整体,哪怕分为六镇,却也清楚自家是一个军事集团藩镇的概念。

    当然,这么做也有弊端,比如当初燕皇和镇北侯演戏时,镇北军是真的想过直接打入燕京让自家侯爷登基的。

    中军,正在不断地被脱离,八万多铁骑,在加速的过程中,分成了九路人马。

    谁是中军?

    已经没必要去在意了;

    谁是主攻?

    也不用去区分了,每一路,都是主力,都是主攻。

    当初,郑将军还是军事小白时,对骑兵战争的概念还停留在电影电视剧里的战争画面,双方骑兵铺陈开,然后镜头切远景,开始对冲。

    后来郑将军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为了战争画面好看,实际上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骑兵将领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去指挥骑兵。

    且战场面积就这么大,大家一窝蜂地向前冲,很容易会出现那种前面的堵住了,正在厮杀,后面还有一大群人没办法向前只能在后头看戏的滑稽场景。

    将麾下骑兵分割成九路齐出后,相当于是释放出九把无比锋锐的钢刀,其目的,就是要将前方的野人主力完成多路切割和分解。

    战争的艺术,

    需要将领和士卒共同去完成,

    优秀的将领配合上最为精锐的骑士,才能形成真正的恐怖战力!

    在这边,

    一个是大燕公认的军神,

    一个则是大燕最为精锐的两支铁骑,

    此时的他们,

    已然精气神被提升到了巅峰,

    向着前方的野人,

    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李富胜高呼一声:

    “陷阵之志!”

    其身后一万骑兵齐声呼喊:

    “有死无生!”

    ……

    野人大军渡江很是顺利,

    接下来,

    各路燕军和成国军队的反应,也都在野人王的预测之中。

    只是,这种顺利,让野人王心里反而有些没底,因为真的是太过顺利了。

    虽然他是兵行险招,

    但本能的觉得,

    那位燕人南侯,应该不至于这般不济事才对,燕国精锐尽数渡江,怎么着后方也应该有所准备。

    好在,

    在游骑回报前方出现燕人大规模骑兵来袭时,

    野人王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才像样么,不可能那位南侯这些日子以来什么事儿都不做,总得拾掇拾掇家底子做做样子给外人看才行。

    就像这次,各路燕军和成国军队在面对自己挥师渡江时,其应对机敏性,确实比上次望江江畔的燕国左路军要优秀不少。

    但,

    也就是这样子了。

    “圣族的勇士们,挥舞你们的马刀,发出你们的怒吼,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王者!”

    野人王尽力地在鼓舞士气,其实,这么多兵马一齐渡江,他自己本人,也如同是大海之中的一滴水,想要再去统筹全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但自己也不过是想着再给自己身边的这些勇士灌输进去一点杀气而已。

    他相信,自己麾下的大将以及那位部族头人们很清楚,这是一场真正的军事冒险,当他们渡江之后的那一刻起,除了向前向前再向前,击垮燕人的军寨,已经没了其他退路了。

    野人王不担心这些头人和将领们会在此时去保存实力,他们可能有些满足了,他们可能有些懈怠了,有些也已经等不及回雪原帐篷里,去享受劫掠的成果了。

    但他们绝不是傻子,他们懂得,在这个时候,应该奋力去做什么。

    军心,

    士气,

    是没问题的。

    唯独一点瑕疵,其实就是自己的命令下得太急切了,为了绑定那些头人们和自己一起出兵,他本人近乎是以威逼催促的方式迫使他们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去陪着自己执行这一场军事冒险。

    过快的渡江速度,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且在三路渡江之后的野人勇士汇聚在一起后,不少头人原本麾下有三千勇士的,只收拢到不到两千,各部之间,产生了一定的混杂。

    等于是建制出现了紊乱;

    但这在野人王看来,只是小小的瑕疵,他其实本想在渡江之后,稍微收拢和梳理一下兵马的,但燕人迅速集结了几路兵马冲了过来,等于是没给他从容收整的机会。

    但,

    那又算什么事儿呢,

    撕碎他们,

    击溃他们,

    杀死他们,

    所有野人勇士都在向前,都在冲锋,这一股气势之下,野人王相信,无论是成国的军队还是燕国的地方军亦或者是禁军,都无法承载住这十余万野人铁蹄的咆哮!

    桑虎一直陪伴在王的身边,他所率的这一部兵马,是嫡系中的嫡系,也是整个野人大军之中装备和战斗力最强同时也是对野人王最为忠诚的一支。

    然而,当前方游骑带回来最新的消息之后,桑虎脸上那原本沉着的神色,忽然出现了变化。

    他马上策马奔驰向野人王所在的王旗之下,

    大喊道:

    “王,前方燕人分兵九路!”

    野人王闻言,猛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顷刻间嘴唇就流出了鲜血。

    当初,为了学习燕人的战争方式,野人王曾带着两个自己最忠诚的手下,不惜去北封郡当了好多年的辅兵。

    在回到雪原整合自己的力量起家以及随后对司徒家的战争中,没人会去怀疑野人王的指挥英明。

    甚至,包括上次望江之战,也是在野人王的指挥安排下才取得如此巨大的战果。

    所以,野人王是会打仗的,在听到桑虎汇报的这一消息后,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了。

    乌合之众之所以称之为乌合之众,是因为他们打仗只讲究一时血勇,和街面上的痞子混混打架是一个道理。

    搁以前,乾国边军吃空饷严重时,一个将领三千人的编制,他先吃掉一千人的空饷,只着重养五百家丁,再耷拉个一千五民夫不像民夫辅兵不像辅兵的凑数。

    真打仗时,家丁冲在最前面,后面凑数地跟上,打顺风仗时,自是瞧不出什么,一旦逆风战下来,往往就是兵败如山倒。

    当初李豹李富胜两路兵马可以直接打到上京城下,就是因为乾国军队普遍存在这个问题,先一个冲锋敲掉你最精锐的一部分,下面就可以漫山遍野收人头了。

    虽说硬要把成国军队和燕国地方军以及禁军称之为乌合之众有些不合适,但这些杂糅在一起的兵马,仓促面对自己忽然出现的十多万骑兵,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敢主动聚集在一起企图抵抗,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但他们居然还敢聚兵后再兵分多路铺陈开……

    两个可能,

    一个是对面主帅是个白痴;

    当然,虽然野人王不清楚靖南侯现在人是在江东还是江西,

    但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留守的燕人主将会是一个白痴。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可能了,

    那就是他们有底气这么做,有自信这么做,且敢于这么做!

    这不禁让野人王想起当年在北封郡时,看见那时的镇北军,是如何和蛮族交战的。

    “呜呜呜!!!!!!!!!!”

    “呜呜呜!!!!!!!!!!”

    呼喝声此起彼伏,因为野人骑士们已经看见远处正在向自己这边冲锋而来的燕军了,他们很兴奋,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击败他们。

    野人王心里,却十分沉重,手中的刀,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很荒谬的可能。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这个可能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管眼前出现的燕军,到底是哪一支,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已经没办法下令全军停止冲锋或者撤退了。

    下这样的命令,就是坐等对方冲击自己,后方不远处,是望江!

    退无可退,唯有向前!

    就算那个可能是真的,但正面的厮杀,谁输谁赢,尚未可知不是么!

    少顷,

    野人王大吼道:

    “星辰庇护我们,杀!”

    这一战,

    如果让我胜了,

    我必将成为星辰真正的信徒。

    ……

    玉盘城城墙下,三支楚军列阵已经好一会儿了,但外围的燕军,也只是平静应对,三个城门外对应着三路兵马。

    但,

    这才是最为诡异的地方。

    城楼上,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屈天南已经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身为楚国柱国,屈氏家族的代表人物,更被委以重任率军至此,他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燕人没进攻就算了,

    但在上游野人大军早已经渡江西去时,这里的镇北军和靖南军,竟然就杵在这里,什么事儿也不做,也不见他们有一丝兵马想要去回援;

    大家就大眼瞪小眼儿,就这么互相看着,分外安静。

    造剑师依旧站在屈天南身边,他一会儿看看城楼下方双方军阵,一会儿又看看屈天南的神情。

    良久,

    屈天南笑了,

    伸手拍打着城垛子,

    感慨道:

    “好你个靖南侯,好你个田无镜!”

    “柱国,是出什么问题了么?”造剑师开口问道。

    “先生也看出来了吧?”

    造剑师摇摇头,道:“没有,但我经常下棋,下棋输了时,先得恭维一下对手,这样才能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

    “先生这是在挖苦我?”

    “不敢,不敢。”

    “先生说得对,但这个局,不是为我设的,而是为野人设的,先生,看看下方的那些镇北军靖南军,这些大燕精锐吧。

    他们昨日攻城时,我还纳罕了一下,那位南侯可真是舍得,舍得让这些精锐铁骑下马攻城。

    到现在,

    我才算是明白过来了,

    让他们下马攻城,就算有所损伤,反正燕人不善攻城的事儿,已经举世皆知,打成什么样,也都是理所应当的。

    也正因此,才瞧不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原来如此,多谢柱国解惑,我明白了,一如宝剑藏于华丽的剑鞘之内。”

    藏于华丽剑鞘之内的宝剑,可能是名剑,也可能是生锈了有缺口的残剑。

    “所以,下面的燕军在明明得知野人大军已经从上游渡江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按兵不动,因为他们清楚,在江对岸,等待着野人的,到底是谁。”

    “这么说来,野人输定了?”

    “不一定,战阵厮杀之事,到头来,还是看一股气,正面冲撞厮杀,野人不是没有赢的机会。”

    造剑师笑了,

    道:

    “若是正面厮杀能赢的话,为何还要对峙这般久,为何还要我大楚兵马替他们扼守这玉盘城?”

    不就是因为正面冲杀,很可能打不过燕人铁骑么?

    屈天南一时无语。

    造剑师转身走下城墙,

    “先生何去?”

    “去找八殿下,柱国多保重。”

    “先生这是打算………”

    “对,开溜。”

    造剑师回答得很干脆,同时道:

    “劳请柱国固守玉盘城,为我等断后。”

    明明是很无耻也很不仗义的话,造剑师却说得很理所应当。

    因为他明白,

    若是江对岸的野人主力败了,

    那么燕人大军自可长驱直入,顷刻间,就可以将这座玉盘城困成一座孤城。

    没有了野人在外围的牵制,燕人甚至不用去攻城,直接围城就是了。

    哪怕,

    围到开春,

    围到江水化冻,

    到时候,

    就是大楚水师上来了,也于事无补。

    且偏偏自己这时候又不能直接选择弃城后撤,

    因为城外的这些燕军,就算不是靖南军镇北军这种精锐,但到底是燕国的骑兵和三晋骑士所组成的班底。

    自己青鸾军以步军为主,

    你想要在这么多骑兵的面前,安然地后撤?

    这才是真正地做梦。

    现在,

    唯一的希望,

    就是野人那边,不说能战胜燕人,至少,得保个平局吧,只有这样,玉盘城才不至于沦落到最危险和尴尬的境地。

    “这帮畜生,可别那么不经打啊。”

    ……

    这一刻,

    望江西岸,燕军和野人主力,已经撞击到了一起。

    先是两路燕军直接正面撞入野人大军的浪潮之中,以决然姿态,不顾伤亡,强行阻滞住了整个燕人大军的冲势。

    随即,另外多路燕军开始顺势切入野人之中。

    战场局势,瞬间被切了个稀烂,野人本就混乱的建制,因为这九路兵马的刺入,彻底崩溃。

    如果说,一开始,野人勇士对于这主动迎击而来的燕军还抱着一种猎奇和瞧不起的心态的话,那么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野人开始发现,自己所面对的燕人,有问题!

    冷兵器时代,武器装备固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其实还是人。

    他们的整齐有序,他们的分工协调,他们的穿刺穿刺再穿刺,让面对他们的野人,有些束手无策。

    厮杀时,野人发现自己的勇敢,抵不过人家一记马刀直接砍向你的要害;

    你的无畏,也拦不住人家于战马上一箭洞穿你的脖颈。

    比士气?

    谁怕谁?

    于镇北军而言,上次望江之战的惨白,虽说损伤最大的是左路军,但他镇北军也失去了一位总兵,玉盘城下更是战死数千袍泽。

    这个仇,不能不报。

    于靖南军而言,自家侯爷此时正带着大家冲杀,咱总不能给自家侯爷丢脸,不管如何,表现得绝对不能比那镇北军差。

    对于野人的将领以及头人们而言,双方大军刚刚冲撞在一起时,他们还没觉得有什么,不管如何,想要赢得胜利,总得经过一番拼杀才行,他燕人,毕竟也不是泥捏的。

    但等到厮杀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这些将领们也懵了。

    野人已经完全成了各自为战的状态,将领和头人能指挥的,也就身边几百号人,但你能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燕人的骑兵在穿梭。

    一个人,在平野的战场上,他所能看到的距离,其实也就这么大,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开上帝视角的人,还不存在。

    他们不清楚整体上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只觉得,自己身边的燕人怎么就这么多。

    前后左右,全是燕人。

    这种混乱的场面持续下去之后,使得野人各部开始不断地脱离原本的方向,因为失去指挥系统也相当于是失去了方向感。

    就像是原本握紧的拳头,五根手指,开始慢慢地伸展开。

    燕军的犀利切割,野人根本就招架不住,这毕竟不是数千骑规模的对撞,双方加起来,已经投入了超过二十万兵力,哪怕有几个地方,野人将领率领麾下打得很英勇效果也很好,但于全局而言,却根本无法阻止其崩盘。

    和野人的混乱不同,燕军在完成第一轮切割穿透之后,很快就又调转方向,选择下一个点,继续进行穿凿。

    这本该是骑兵对步兵方阵时所用的方式,但此时,却被用来对付野人的骑兵。

    当初,

    野人大军就是仗着燕国左路军成分混杂呼应不便的漏洞,完成在了望江岸边对左路军的冲击;

    如今,

    燕国真正的精锐在靖南侯的率领下,正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比素质?

    比军纪?

    比素养?

    比经验?

    比配合?

    来,

    比!

    这两支军队,曾经面对双倍于自己的敌人时,十日间转战千里将三晋骑士的骄傲击垮!

    你野人,

    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晋国还在时,

    你被晋人骑兵欺负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这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瞧不起,但偏偏上次居然还输给了他们一次,所以这种憋屈,可以说是百倍地积压在胸。

    此时,终于得以去释放!

    第二次穿凿之后,是第三次穿凿;第三次穿凿之后,是第四穿凿,第四次穿凿之后,是第五次穿凿………

    甲胄没有以前精良了是不假,但骨子里的韧劲儿和骄傲,却丝毫未变。

    这番反复连续穿凿之后,野人大军已经被分割得千疮百孔,终于,这种过长时间的迷茫和混沌之后,引发了溃逃。

    不是不想战,也不是不敢战,而是这种局面,让人看不到希望,一旦没有希望之后,人就会变得浑浑噩噩,在身边的人出现溃逃之后,其余人只能选择跟上,一起溃逃,哪怕他们本意,并非想逃跑。

    失去了建制也失去了指挥系统的野人高层,对这种局面,是毫无办法,更有甚者,出现了一个部落头人打着自己的旗帜,开始主动向东边溃逃。

    之所以逃跑还打着旗帜,是想尽可能地多收拢一些自己族内的勇士,但这就像是压死牛的最后一根稻草,局面,彻底崩盘!

    野人王已经浑浑噩噩了,在燕军开始反复穿凿野人军阵时,他就已经明白了,眼前这支燕军,绝不是什么成国军队地方军和禁军组成的杂牌军,这种战术,这种战法,在北封郡时,他曾无数次见镇北军使用过!

    这是一种对骑兵使用的极致表现,也是骑兵战术最为强大的诠释,活脱脱的,就如同是一群狼,在驱赶着漫山遍野的山羊。

    苟莫离原本寄希望于自己麾下勇士能够创造奇迹,因为自己这边明显人多一些,他甚至开始去祈祷星辰的庇护了!

    只有当一个人对现实彻底无力和迷茫之时,才会去奢望从虚无缥缈之中去寻得安慰。

    但现在,是白天,

    而白天,

    看不见星辰。

    桑虎亲率身边千余骑兵死命护卫着野人王,阿莱在此时也来到了野人王身边,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属于他的那张和野人王极为相似的脸。

    其意何为,不言自明。

    当初,也是在靖南侯的大军面前,野人王离开了,让阿莱作为自己的替身。

    如今,似乎是宿命的轮转,还是面对靖南侯,居然又出现了和上次一样的一幕。

    野人王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湿润,他没有等自己身边的亲信去劝说自己,也没有去扭捏,快速地将自己身上的白色狼皮袍子脱下来交给阿莱之后,和桑虎一起,开始向东边策马而逃。

    崩了,

    败了,

    已经,

    回天无力了!

    其实,厮杀鏖战到现在,双方真正的伤亡,也就数万人,相对于这二十多万人规模庞大的战场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但一方的崩溃,已经出现,下面的战事,对于胜利方而言,就很简单了。

    各路燕军,不由自主地开始向东进行冲锋。

    这就像是一把犁,让野人就算逃跑,也要将其再犁一遍!

    给他彻底击垮,击散,

    让他连想收拢兵马的可能都没有!

    溃逃的野人来到了望江边,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从原先过来的地方开始回去。

    只是,

    因为野人大军过江时本就匆忙不像是燕军前晚过江时做了很多铺垫和预防,其实他们先前过来时,冰层就已经出现不少裂缝和坍塌了,也有不少野人勇士还没上战场就先掉落入冰面之下提前去寻找星辰的怀抱。

    这番又很快地再度重新过江,因为还没经过夜晚,被破损的冰层还没有经过重新的结冻,使得野人在过江时,大大小小的冰窟窿相继出现。

    有些野人骑士连人带马摔下去后,拼命地呼喊身边经过的野人寻求搭救,但这会儿大家只顾着逃命哪里还能顾念上这个?

    一些野人过江时胯下战马马蹄打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后方的野人马蹄直接从他们身上碾压了过去。

    先前渡江而来时,只能说是过分追求了渡江效率造成了些许混乱,此时,则是完全混乱地在过江。

    混乱持续一定时间后,江面的冰层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开裂,有些地方裂开的口子,有二十多米长,且一旦大的开裂开始,后续江面其他位置上的开裂马上也密密麻麻地开始发生。

    越来越多的野人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有野人发现了前方冰面不对劲,想要勒住缰绳换其他位置的江面去过江,却被后方跟进逃来不知前面情况的其他野人骑士给顶得向前,大喊大叫也无用,后方人挤人,马拱马,岸边不断的有野人被挤入了江中。

    一些野人为了防止自己出现这种情况,马上挥舞兵器砍杀向企图挤压自己的族人,结果酝酿出了更大的慌乱。

    后方,燕军的追击则丝毫没有停歇,且在看见前方冰层出现大面积的塌方后,所有燕人眼里都像是在放出着光。

    上一次,

    是燕军左路军数万儿郎被野人强行“推”下了江,浮尸遍整个望江。

    如今,

    该换野人自己来尝尝那一日的滋味了。

    ………

    玉盘城下,冉岷所部接到了新的命令,一万五千骑兵,被调往上游。

    楚军见燕人调兵了,似乎有所异动,但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燕人所调出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

    城外剩下的燕军,也比楚军多得多。

    城墙上,

    屈天南无力地靠在了帅椅上,

    城下燕人只调出了不足两万骑兵向北,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此时,这么多的骑兵,已经够用,因为他们要面对的,大概率不是气势如虹的野人,而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野人溃军。

    “这才多久………”

    屈天南有些想笑。

    最后,

    心里的无数愤怒和不甘只能换出一句:

    “终究是不中用的畜生。”

    随即,

    屈天南抬起手,

    下令道:

    “传令,城外兵马归城,城墙弓弩手掩护。”

    屈天南并不担心三处城门口的兵马回城情况,因为他不认为燕人会在此时选择攻击,因为,燕人已经没有了去拿人命继续填这座城的必要。

    好不容易过了江的部分野人溃军,还没等他们歇几口气,忽然就看见自南面而来的骑兵身影。

    看着他们的甲胄,

    看着他们的旗帜,

    野人们惊恐地喊着:

    “镇北军来啦!”

    “靖南军来啦!”

    可能野人王在内的少数野人高级将领和有见识的头人能够在先前发现在江西岸对他们发动恐怖冲击和穿凿的兵马绝不是什么地方军和成国军队之流,那是换了甲胄的燕人真正精锐;

    但下面的普通野人骑士不知道啊,他们还以为自己先前是被一支“乌合之众”给这般绝望的击垮了,现在好不容易稍微算是逃出生天,就遇到了更为恐怖强大的燕人王牌铁骑。

    这下子,

    根本就不用打了,野人直接绝望了,有些开始完全不顾约束地四处乱逃,有些则是下马丢下武器跪伏下来请求饶命。

    他们累了,他们认输了,这时候,星辰再如何璀璨,都无法再唤醒他们的斗志。

    然而,

    跪地投降的野人,

    只等来一声声不断在燕军之中呼喊着的冰冷口号:

    “侯爷有令,不留俘!”

    “侯爷有令,不留俘!”

    “侯爷有令,不留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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