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安森·巴赫阁下,因为我的个人原因让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一个令人烦闷的无趣房间,和一个无趣的老人讨论一个无趣的话题。”
“不不不…博格纳子爵,您真是过谦了。”
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安森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目光快速在整个吸烟室扫视一周。
脚下的地毯,身后的大理石壁炉,墙上的油画,头顶的十六盏水晶煤气灯,还有牌桌,书橱,酒柜,茶水柜…这个“吸烟室”比自己家客厅还大。
“你们年轻人或许很难理解,但对我这样的老人…要在日新月异的克洛维城生活,需要一些旧日风格的私人空间才能真正得到放松。”
老绅士矜持的微笑道,也许是因为在家的缘故,他在衬衫外只披了件黑色的丝绸睡袍,看起来十分放松:
“咖啡还是酒,有人告诉我您喜欢海军的朗姆?”
“咖啡,谢谢。”安森略微颔首:
“我不在工作时喝酒。”
“是个好习惯,酒精会影响人思考。”
赞叹一声,博格纳子爵拿起茶几旁的铃铛晃了下,目光看向推门走进的年轻侍者:“一壶热咖啡,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看着一言不发的侍者关门离开,安森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记事本,笑容不减的看向对方:
“博格纳子爵,我想应该不用我再说明今天的来意了吧?”
“当然。”老绅士轻轻点头,同时抬手打断了想要开口的安森:
“但在那之前,还请允许我向您表达由衷的谢意——不仅仅为您救我这件事,包括您事后的处理方案;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说服总主教大人,但请相信,博格纳家族永远不会亏待朋友!”
“您过誉了。”
安森不动声色的摇摇头,保持着一个优秀军官的良好形象:“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说得好,像您这样优秀尽责的军官,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博格纳子爵略微感慨的摇摇头,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汀·博格纳,出身克洛维传统贵族;但博格纳家族在他祖父时代失势,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要变卖家产和土地才勉强为生。
直至圣徒历八十年,博格纳子爵靠新兴的纺纱生意招揽失去土地的农民开工厂,他的家族才起死回生,不仅赢回了旧时的领地和家产,还得到了枢密院的席位,是“自由派”的重要成员和的主要支持者。
因此尽管博格纳家族本身属于传统贵族,但子爵本人却对“唯血统论”充满厌恶,更看中个人能力,权势和资产。
与其交流时可以不用在意小的细节,全心全意专注于谈话或者工作本身,更能赢得对方的好感……”
以上,全部来自书记官艾伦·道恩搜集的资料。
安静的吸烟室内,安森紧握着手中的铅笔,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沉默的博格纳子爵拿过一个烟斗:“您介意我抽烟吗?”
“不。”安森抬手,示意对方随意。
点燃烟斗,吞云吐雾的老绅士叹息着缓缓开口:
“安森·巴赫阁下,在工厂的储物室时您曾说‘克洛维城打我主意的势力不止近卫军’…我当时没有答复。”
“但事实是…我很清楚您的意思。”
“非但如此,我还知道您口中那个让诺特·柯南出现并且试图绑架我的‘势力’究竟是谁,以及他们究竟在图谋着什么,而且一直都很清楚。”
“而问题就在于正因为我知道他们是谁,所以我才不能让教会——或者说审判所掺入此事,以此报复他们。”
“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握着手中的烟斗,博格纳子爵惨淡一笑。
“我不明白。”安森微微蹙眉。
“不,您是个聪明人,一定能从我的话中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敢去猜测罢了。”老绅士轻轻咬住烟斗:
“从这场王国与帝国的战争爆发开始算,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大十字铁路计划的停止,陆军撤离王都,近卫军掌权,治安逐渐崩溃,红砖街暴动,钢铁苍穹号事件……”
“所有的事情!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克洛维王国内互相撕扯的两群人在不计后果和代价的争斗,并且这场争斗随着秩序教会…不,应该说是弗朗茨家族的参与,第一阶段的胜负就快要到见分晓的时候了。”
“见分晓?!”安森没有掩饰自己的愕然:
“非常抱歉,博格纳子爵,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没关系,你也不需要这么快就理解,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就行。”老绅士轻笑一声:
“让我稍微将事情简单化:有这么一群人,他们都认为如果克洛维王国想要打赢帝国,需要一场变革;但在变革的方向上双方存在着…十分巨大的分歧。”
“眼下这份就是双方的矛盾点之一:有人要解散近卫军建立一个新组织,有人则认为要扩大近卫军的权力范围,双方因此争斗不休。”
“现在…这群人中快要输的那部分,为了翻盘已经开始不计后果了,因此引来了秩序教会的目光;而快要赢的人为了确保事情不会向最快的情况发展,非但不能报复,反而还要保护他们!”
所以他的意思是这场工厂暴动,连带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克洛维王国内部的权力斗争,而且因为一方开始不择手段引来教会注意,另一方则必须想尽办法的掩饰,避免局面失控?
嗯,怪不得自己投靠弗朗茨家族,会引来陆军那么强烈的反感——路德总主教这是在利用克洛维王国的内部矛盾,试图让弗朗茨家族从中分一杯羹。
但安森还是有些困惑:“这些和您一定要见我有什么关系?”
博格纳子爵放下烟斗,身体微微前倾,和安森四目对视道:“因为从离开‘钢铁苍穹号’的那一刻开始,您也是这场争斗中的一员了——无论您是否接受这一点。”
“我?!”
“没错,就是您,安森·巴赫阁下。”老绅士简短道:
“您不会真的认为德拉科·维尔特斯出现在您的包厢内…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吧?”
“您认识德拉科?!”安森恰好的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是一位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眼光的年轻人。”博格纳子爵微微颔首,眼神中微微露出回忆的神色:
“差不多是两个月前的一次沙龙上,卡塔琳娜夫人在一次社交沙龙上向我介绍他的侦探小说;实事求是的讲我对通俗文学毫无兴趣,但那本小说却激起了我的兴趣。”
“它在故事当中介绍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于治安军的治安管理方式——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军队的机构,这个机构不同于军队,专门负责犯罪的侦查和预防、公共秩序的维持、道路交通的监督发及紧急危难时组织布控。”
“虽然我一向骄傲,但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这本小说,就没有如今的!”
所以在抵达克洛维城前,那个话痨小说家就已经在布局了是么…安森略微惊讶了下,好奇的开口道:
“那他和这场‘争斗’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一切的关键。”老绅士表情颇有些感慨:
“德拉科·维尔特斯,他没做什么事情,但却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为他的目标去奋斗——摧毁近卫军,建立一个全新的,将它取而代之的组织。”
“而那便是德拉科·维尔特斯的复仇,向杀死他最后亲人的近卫军发起的复仇。”
老绅士突然笑了,两道花白下的双眸闪现出一丝精芒:“让一个组织彻底消亡,并且永不复生,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复仇’了!”
“而我所说的‘所有人’中包括我,包括卡塔琳娜夫人,包括路德·弗朗茨总主教,包括很多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人…自然也包括你,安森·巴赫阁下。”
似乎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博格纳子爵的表情略有些疲惫:
“所以在认真考虑过后,我才会向审判所提出请求让您负责对我的问话,而对方也很礼貌的同意了…您理解其中的缘由吗?”
“我明白。”安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现在彻底明白了。
劳伦斯·贝尔纳特或者说审判所,他们从一开始就猜到博格纳子爵和旧神派的牵扯涉及到王国内部的权力斗争,所以才会特地要求风暴团出面解决,并且由同意让自己负责审问。
但仅仅是猜测和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属于存疑,审判所是否采取行动取决于负责人的判断;后者是证据确凿,审判所就必须要介入了!
很显然,审判所现在完全不想介入;因为一旦介入牵扯到的绝对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不知道多少个势力和贵族门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所以打算睁只眼闭只眼。
博格纳子爵欣然颔首:“我会给您一份名单,上面是所有涉及到旧神派,并且极有雇佣‘黑魔法侦探’绑架并煽动工人暴动的人的名字。”
“您可以直接将这份名单交给审判所,但那样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您也可以寻找他们背后的共同点,然后将那个潜伏在阴影中的旧神派势力连根拔起。”
连根拔起…安森微微一笑:
“这好像有些超出我的能力了。”
“不……”老绅士微笑着摇头:
“我认为对于一个能孤身在列车上干掉十几个近卫军,潜伏进入工人暴动的工厂,在几乎毫无优势的情况下翻盘干掉一个施法者的优秀军官…他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我尽量。”
安森尽量保持微笑,克制自己朝老绅士拔枪六连的冲动。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负责任的人的回答。”博格纳子爵放下烟斗,拿起铃铛晃了晃:
“相信我,您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失望的。”
本随着轻缓的门轴声,推着银色餐车的侍者走进吸烟室,在安森和博格纳子爵面前各方下一杯咖啡,外加一只黑色的手提箱。
老绅士按住手提箱,推到安森面前:“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打量了下箱子,又看了看博格纳子爵,收起笑容的安森义正词严道:
“我不收贿赂的。”
“您误会了,我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贿赂您呢——这么一箱子金币,提着多累啊。”老人轻声解释道:
“这面都是一些历史类的藏书,有不少还是手抄本,外加一些我本人珍藏的玩物——我知道您在参军前曾在圣艾萨克学院进修,一定对这类东西很感兴趣,还请务必收下。”
说到这儿,博格纳子爵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幻,刻意压低了嗓音,凑近上来小声道:“当然,如果您手头紧张,我知道有一个叫卡林·雅克的人能帮您‘处理’掉这些东西,而且能给您一个绝对满意的价格。”
“……多谢提醒。”
安森扯了扯嘴角,这种贿赂方式还真是够“贵族范儿”。
对方说了这么多,从某个话痨小说家到王国内部的权力斗争,实际目的只有一个:委托自己找到某些贵族和枢密院议员背后的旧神派组织,在不影响局势的前提下将他们连根拔起。
甚至自己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把情报交给审判所,让他们来处理就行。
而这只箱子,就是自己的“头款”。
“不用客气——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会为您在陆军或者未来的‘近卫军’中,争取到一个最与您相称的职位。”老绅士轻笑道:
“我说了,博格纳家族永远不会亏待朋友。”
这就是“尾款”了…安森站起身,放下了一口没喝的咖啡杯,提起了桌上的箱子:
“那么我该告辞了,博格纳子爵。”
“祝您一路顺风。”
博格纳子爵优雅的起身相送:
“愿秩序之环保佑祂虔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