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古老石头围墙的石头镇,其实是个没有名字的破旧小镇。
镇上人口约莫千来户,镇民的数量总在四五千人,因为镇上有水有田地,所以大家都过着传统的耕作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此说来这座小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古怪的事情是,这镇上四处可见的都是年轻人和小孩,上了年纪的人却是极为罕见。
从镇上人的平均年龄来看,这倒算得上是一座年轻镇。
而在镇上老年人少见的现象,其实背后隐藏着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那就是每家每户的上贡传统。
镇子上的人们,已经不记得这传统是从几百年前开始的了,人们只知道它是祖上传下来的惯例。
可若真有人要去查镇史,翻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惯例和传统,只怕是什么也找不到的。
因为这座镇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镇史、也没有那所谓的“上贡”传统。
这一切的源起都是因为一个惩罚和一个谎言。
石头镇镇北的祖宗宅前,穿着身黑色衣裤的章镇长,正肃穆着神色给他眼前的一众镇民讲述着镇子过去发生的真正历史。
“大家也许不知道,细算起来,咱们祖祖辈辈生活着的这个镇子,其实已经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了。你们或许只知道我身后的这座祖宗宅,是当年带着族人迁徙来这里的老祖宗修建居住过的屋子。”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咱们的老祖宗并不是逃难来的这里,而是被最初创造他们的神明驱逐到了这里。
神明说,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仅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还衍生出了永远填不满的贪欲,这下就不能再让人和神明一起住在天上了。
从此,神明便将人放逐到了大地之上。
这其中,我们的先祖偏偏是人中最恶的那一支,因此才被打发来了这不毛之地。
起初我们的老祖宗们也算是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在这里创下了一小片基业。
可生活在这里的人比较不多,外面的其他人又几乎不会来这里。
眼看着住在这里的其他族人日益衰老,新生儿又小,青黄不接的日子难以为继,祖宗们便聚在一起用他们身上残存的神念之力共同做了一件大事情。”
镇长一口气说了好些话,下面的镇民们此时一个个的都抬头望着他。
大多数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些疑惑,像是在怀疑镇长给他们讲故事,又像是在怀疑对方口中的这些话会不会就是真实的历史?
镇长稍微歇了口气后,继续说道,“祖宗们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想办法让年纪大的人早一点进入转生,下一辈的年轻人就能快些生出孩子来,等孩子长大了再生孩子,孩子老了就转生再变成孩子,如此便能子子孙孙无穷尽了。”
听镇长说到这里,一个年轻人忙开口抢话问道,“那什么神念力,咱们身上还有没有了?这东西能变出来金银财宝和大姑娘吗?”
镇长瞥了这二楞子一眼道,“没了,别说是你,这力量到我爷爷那一代就早没了。”
其他镇民听了这话,当即发出哄堂的笑声来。
这笑声羞得年轻人红了脸,他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其他人多半是在笑他把镇长讲的故事当成真话听了。
可紧接着镇长下面讲的话,就令这些人笑不出来了。
“所以我起先才说,祖宗宅不是供祖宗的地方,而是供镇上人转生的地儿。
但凡是送到木屋里那些人、又或是夜里头进了祖宗宅的人也好,都是转生去了。
咱们镇上家家户户老去的爹娘们不是被祖宗带走了,而是变成了不知道谁家的闺女儿子。
所以上贡这回事儿,就是祖宗跟咱撒了个小谎而已。实际上从来没人能在什么地下保佑咱们……”
他这话一出,登时有人不乐意听了。
“镇长你这也太能瞎编了!爹娘能成咱儿女?人老了还能还童?你这不是在瞎扯淡吗!”
“别这样说啊,我听镇长的话还挺有理的呢,不是有老话说养儿养女,养的都是讨债鬼吗?那可不是咱们前世亏了爹娘的,这辈子就得给爹娘当牛马使了?”
接话的这人话里的意思听着像是附和镇长的,可他说话的语气拿腔拿调的,分明也是在讥讽镇长这会儿是在瞎编乱造胡说话呢。
眼见着众人又要起分歧了,镇长出声打断众人的议论道,“到底有没有祖宗保佑,这事儿咱们先不谈了。转生的事情到底是当年祖宗欠考虑了,所以一代代下来,后代的人确实是在越变越坏了。
你们自己说说,这些年来,你们觉着自己当儿女的时候给爹娘尽孝过吗?
你们看自家爹娘的眼神,是不是越来越像在看仇人呢?
还有,你们低头看看自家的娃。你们仔细瞧瞧,看看他们瞅你们的眼神里头有没有半点真情……”
人群中的不少人听了这话当即低头看向了自家的孩子。
这仔细一瞧之下,才发觉孩子的眼神里分明藏着异样的躲闪之色,看他们的眼神也不是那么的干净纯洁,好似内里根本就是个大人一般了。
同是站在人群里的刘全栓,对于镇长说的话突然有了种感同身受的领悟。
他记得自己打小起就莫名其妙的成熟懂事,他娘也是一直都疼爱他乖巧听话这一点。
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那个装出来的乖孩子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自己,一个心智成熟的自己。
等到他也成了父母后,他发现自己的目光都落在了孩子身上,而他的爹娘在他的眼里,则是成了随时可以被送去上贡换神膏的物件。
他对生养了他的爹娘,感情淡漠到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每当他听到有同龄的人逼迫自己的爹娘早日去上贡的时候,他是一点都不惊奇的。
也许就像镇长说的那样,一代代转生后生下来的人,越变越坏了。上辈子欠的债,这辈子要还,这辈子欠了债,下辈子也逃不掉。
刘全栓不知道的是,此时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刘父也在和他想着相同的事情。
后者的想法甚至比刘全栓更激进一些。刘父因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甚至已经决定要替刘母去死了。除了死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解脱的路了,就好像人多活一天只会多痛苦一天。
不过对镇长的话有所反应的镇民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连稍微动一下脑子都不愿意的人。对于镇长说到现在的那些话,他们只当是在听故事,一点也没有细想过。
有人甚至不耐烦的催促他道,“行了行了,你今儿个喊我们来就是讲这些个破故事的?我说你都讲完了没?大家能各回各家了吗?”
“是啊,镇长,你说喊了这么多人来这地方,嘴里都没提个正事儿。真是嫌大家吃饱了撑着要找事情是吗?”
“我看大家还是各自回家吧!天就要黑了,祖宗夜里头要出来活动的,大家别待在这里碍了祖宗的兴致……”
发觉自己说了好半天的真话也依然没什么人愿意相信的镇长,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身后始终未发一言的那个小姑娘。
阳光正在消退,夜幕即将降临,用黑暗遮蔽人间。
回过头的镇长,看到了小姑娘的手里不知在何时多出了一个油火把。
只见她拿起搁在地上的一把火折子,不多时便将火把点燃了。
那火焰跳动着的橘红色光芒在一片日薄西山的暮色之中,分外的扎眼。
正要各自散去的镇民们一下子就被这火光吸引了。
他们循着火光望去,却见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姑娘正手持成人胳膊长短的火把,背对着众人朝着那伫立在黑暗之中的祖宗宅走去。
不少镇民差点被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吓到魂飞魄散。
有人连跑带喊的大声喝止道,“站住!前面的那个小姑娘你给我站住!把火把放下来!”
“这,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事啊!”
“她这是想要干嘛,难不成她想要烧了祖宗宅吗?!”
速度快的男人们一股脑儿的冲在了前头去阻止林姝烧祖宗宅的举动。
剩下一众急得在原地打转的妇人们,那是气得直跺脚,生怕男人们速度慢了,无法夺下那小姑娘手里的火把。
然而距离祖宗宅极近的林姝只稍微走了几步路后,便将她手里的火把朝着祖宗宅扔了过去。宅子的堂屋里头被她白日里堆满了草堆和干木料,泼了火油,这会儿一遇着明火,燃烧起来的速度极快。
待到火势起来后,赶来阻止的人才堪堪停在了祖宗宅前头。
见着里头已经烧起来的火势,十来个冲上前的男人们一时间进退不得。
还是一位年长的妇人喊叫道,“烧着了,真的烧着了!简直就是夭寿啊!你们这些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想办法打水救火!”
她话音落下,当即又有几人反应过来,快步跑到了一旁大柳树下的井边准备打水救火。
可他们这些人才往水井边上一站,往井里头看时,眼前的井底水面上竟是出现了祖宗宅的倒影。不过须臾的功夫,这突然感到头昏眼花的几人便一个接一个的“噗通”掉进了井里头。
这一幕更是吓得许多村民失声尖叫起来,还有些人家的孩子都被吓哭了。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惨剧发生的镇长,无奈的摇了摇头。
老祖宗们留下来的那些个神念力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只要有人靠近祖宗宅的这片地,谁都有可能出意外。
还有就是他没说谎,镇上新生的一代人,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人比一代人坏了。
只可惜,他虽在那位“小祖宗”的授意下说出了祖宗宅的真相,怎奈何大家都不信他的话,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了。
他是醒了,别人没醒也不愿意清醒,谁又能喊醒一群装睡的人呢?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还得看那位“小祖宗”的安排了。
祖宗宅前,随着火势越烧越旺,熊熊的烈火光将站在门槛前的林姝面庞,照得透亮透亮的。
从她第一次在这个镇子上被人害了后,她便知道这镇上的一些人比鬼还可怕。等到她第二次看清了祖宗宅的真相后,才知道这人性中的可怕是从根子里带下来了,甚至还会一代代的传下去。
要想破开这个可怕的循环,再没有什么比一把大火烧掉她眼前罪恶根源来的更好的办法了。
镇长算是个清醒过来的人了。
可惜他说的话,他讲的真相都没人听。
此时,林姝的一把火烧了祖宗宅,眼见着大火无法扑灭了,有不少人因着信仰崩塌,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也有些即将临近上贡日的老人,这会儿却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像是庆幸逃过了一劫。
还有些人却是心里空落落的,他们在害怕往后没了祖宗宅,镇上人的日子该怎么过,往后又有谁能来保佑大家、庇护子孙后代呢?
这一场大火既照出了人心,也照出了众生百态。
暗夜下,从祖宗宅内部烧出的火舌没多久便将整座宅邸吞没了。
伴随着遮天的浓烟和众人的哭喊哀嚎声,这座传承了数百年、被镇民们供奉了数百年的祖宗宅,终是咔擦一声彻底倒塌了。
“老祖宗!我们的老祖宗啊!”
有人受不住眼前的打击,撕心裂肺的哭喊过后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有年长的妇人更是哭得声声泣血,“祖宗宅没了,祖宗宅就这样没了……老天爷,老祖宗,谁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其他人听着她的哭喊声,面上也都是一片哀戚,皆如丧考妣一般,静默着说不出话来。
当祖宗宅彻底崩塌的那一刻,镇长本人也是流着泪双膝跪在了地上。即便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祖宗宅该烧,可这一刻,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彼时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林姝,看着自己眼前冒出火光和火星的夜空,却是低声说了一句“不,事情还没有结束。”
就在她话音落下之际,方才吞了几个大活人的那口古井连同井边的那棵大柳树突然发出了剧烈的颤动,好似要从地底下钻出来,连带着周围的空间都一并扭曲了起来。
看到此情此景的林姝,脸色不由微微凝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