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年轻镇(十一)

  清晨过后,镇子上的人家该下地干活的、该洗衣做饭的,男男女女都忙活了起来。

  家住镇子中间的刘家宅子外,已经抱上了孙子的刘母,这会儿正从肩上压着扁担、挑着两桶水跨过门槛进入家门,打算用这水给家里人洗衣做饭。

  她刚进院子里将水桶放下,便见到自己的儿子刘全栓正从儿媳妇的屋里出来。

  刘母抬起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对儿子出声问道,“栓儿,你媳妇起了没?这会儿天也不早了,你让她别再带着孩子继续睡了……”

  “娘,你能不能别一大早的就说这事儿?就让你儿媳妇再睡一会儿怎么了?”

  眼下带着两个黑圈圈的刘全栓,一大早的便遭了他娘的数落,这事儿惹得他说话时的语气有些不快。

  因为他昨儿个夜心里有事,没睡好,肚子里正憋着火气呢。

  他的儿子最近生了些病,他媳妇便一直跟他嘀咕着他娘马上快要五十的事情,意思是催促他跟他娘提去祖宗宅上贡的事情。

  刘全栓自己心里头对这桩事儿是半愿半不愿的。

  愿意送他娘去上贡是因为这事是村子里的规矩,几百年都没变过的,家家户户都这么做,他家自然不能做那个例外的。

  说有点不愿,是因为他自己对祖宗宅有些犯怵。

  十年前,镇子上打外面来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

  那时候他对那姑娘一见钟情,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把人娶回来做媳妇。

  但谁知道只一天还不到的功夫,那姑娘人就没了,人被祖宗宅外头的那口井给吞了。

  当时他的一个兄弟就告诉他说,这都是因为那个外乡姑娘管了镇上的闲事,救了个被送进木屋等着上贡的人出来,犯了祖宗的忌讳,这才受了罚。

  他那时虽然心里也认命了,可对祖宗宅到底是再难有什么好的观感了。

  这头,刘母冷不丁的被儿子拿话堵了,再说话时的语气不觉也弱了下去。

  “那行吧,她要接着睡,那就睡吧。”

  刘全栓心里头正想着,听了这话皱眉瞧了眼他的老娘。

  现在的刘母离五十大寿的日子还差了一年多,人瞧着却像是已经五十多了一样。

  刘氏这辈子共生了一儿两女。

  她的两个女儿早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嫁人了,唯独剩一个儿子一直养在身边。

  这些年来,为了祈求栓子没灾没病,她没少为这孩子点灯祈福,当初她婆婆留下来的那盏蛤蜊膏,几乎都用在他身上了。

  前些日子,那蛤蜊壳也被她传给了自己的儿媳妇,因为后者刚帮刘家添了个小孙子。

  刘全栓盯着他娘花白了大半片的头发,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年夏天,他娘带他下地时遇上了一阵大暴雨。

  年幼的他被轰隆的雷声吓得直哭叫,是他娘把他搂在怀里头安慰他说不怕不怕,并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

  等到那场急雨过去,他娘整个人都被淋湿透了,他却只湿了个裤脚。

  回家的路上遇到水坑,他娘就弯下腰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的淌过齐膝深的浊水……

  后来等两人回了家,他活蹦乱跳的一点事情都没有,他娘却是身子发热大病了一场。

  刘全栓还知道,他娘这些年来点的那些灯笼,不是为他许愿,就是为他爹求福,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点过一盏灯笼。

  娘,我媳妇说蛤蜊壳里的神膏不够用了,你愿意为了家里去上贡吗?

  这样的直接了当的话都到了刘全栓的嘴边,他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盯着他娘日益衰老的脸庞,私心里总觉得自己至少得让娘她过了五十大寿再走。

  “栓儿,你咋地了?怎么一直都盯着我脸上看?”

  刘母发觉儿子瞅她的眼神和神情都有些不对劲,便开口问了一句。

  对此刘全栓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事儿”。

  然而计划到底赶不上变化。

  等到他早上下完地、中午赶回家吃饭的时候,人刚一上饭桌,他便觉出了自己的媳妇和他娘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刘家的饭桌上,这会儿共坐着四个人,分别是刘父、刘母,刘全栓夫妻俩儿。

  刘全栓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则是抱着木碗筷蹲在一旁低头吃着中饭。

  按传统的规矩,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如果这家里头来了客人,女人也是一律不能上桌吃饭的,得一旁蹲着去。

  不过这会儿是刘家人在自己家里吃饭,两个女人想上桌吃饭也不是不行。

  饭桌上,以往话多爱唠叨的刘母愣是从头到尾一声也没吭过。

  有时她嘴里吃着白米饭,总有眼泪不自主的从两侧的眼角滑落出来,坠在了饭碗里头。

  坐在上首位置的刘父,一个人默默的品着杯子里的小酒、吃着下酒菜,对自己妻子表现出的异样像是根本没看到一样。

  而刘全栓发现他娘的异常后,心里会过意来想到了什么,当即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婆娘。

  后者在发觉自己男人正在看自己后,不无得意的朝前者使了个带着喜色的眼神。

  你看到了没?这事儿你拖了那么久都不行,我一出马,事情却马到成功了。

  栓哥,我已经把上贡的事情跟你娘说过了,她已经答应了……

  即便女人嘴上没有说话,刘全栓只是看着女人的眼色和神情,心里也能猜到对方想要说些什么。心中了然之余,刘全栓不觉心头有了丝疲惫。

  他娶回家的这个媳妇,从来都和他娘不对付。

  这两个女人活似天生的仇家一样,彼此都看不顺眼。

  他家这个婆娘,这些天来总是变着法儿的一直鼓动他、劝他让自己的娘去上贡,八成是她不想再看他娘在家里继续带着了。

  只是他自己总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没想到今儿个她竟是迫不及待到自己把话跟他娘摊开说了。

  同样低头扒拉起了米饭的刘全栓,不敢抬头去看他娘边吃饭边落泪的样子。

  他本以为上贡这事儿他只要避开他娘不出面、不说话、不表态,那恶人全由他婆娘去当就可以了,却没想到等一家人吃完了中饭后,他娘却是突然起身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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