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年轻镇(六)

  晌午过后,刘家院子外头走来个手拿草帽的中年汉子。

  他上身穿着条无袖的汗衫,下身穿的是沾了泥土印迹、裤脚卷起的旧长裤。

  刘家院门是敞开着的,大汉一脚迈进自家院子里,熟门熟路的钻进了厨房。

  他用葫芦水瓢从水缸里头勺了水,给自己仰头灌进了嘴里,冷水冲入腹中,这才令他身上跟着的热腾腾的暑气散去了些。

  等到他喝完了水后,伸手一摸嘴,这才想到自家婆娘和儿子人不在院子里。

  兴许是天太热,这两人都躲在屋子里头休息了。

  哼,这大热的天,他一个人下地干活才回来,这对娘儿俩在家歇着倒是快活!

  大汉嘴里犯了嘀咕,出了厨房的门便朝着家里的主屋走去。

  主卧房里头,刘母正坐在桌边整理着一小摞鲜艳的红纸,这红纸被她一层层的折好后用米糊粘在了细竹篾儿编成的灯笼骨架上。

  不多时,一个完整的大红灯笼就在她的手里头成型了。

  这时候的灯笼只能说是有了外形,内里用来燃烧的芯儿还没有准备好。

  只见刘母不慌不忙的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绘着梅花报春图样的漆盒,漆盒的最上层摆着几件零散的小首饰,首饰盒下头还有一层。

  她将上层的首饰盒取出来,从下面的隔层里取出来一个被细布包裹住的东西。

  等到她将细布一层层的打开,里头的东西才彻底露了出来。

  那是十来张被剪成了人形的纸,还有一个小巧光洁的蛤蜊壳。

  刘母先取了一张人形纸,再将蛤蜊壳掀开,将这里头油亮亮、白盈盈的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霜状物,用小指头扣出来了一小块,并均匀的涂抹在了人形纸的两面。

  当她将涂完油霜的人形纸小心翼翼的放进灯笼里时,那张纸自动便在灯笼底端立住了。

  没待刘母细看几眼,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惊得她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灯笼。

  从外头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着汗衫的中年大汉,他正是刘全栓的父亲。

  刘母扭头看清来人后,当即白了自家男人一眼,“我说你这人进屋前就不能先敲个门、吱个声吗?突然一声不吭的就进来了,你想吓唬谁呢?”

  进屋后的刘全栓随手拿了条汗巾擦汗,听到妻子的话后,他不以为意的回道,“就你还怕被人吓唬?你连咱家院子大门都没关,这要是进来个坏人,我倒要看你该怎么办……”

  刘母闻言轻啐了一口,“我呸,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坏人?就你嘴碎乱说话!”

  刘父将汗巾从左手换到右手,擦干了身后的汗渍水渍后,这才抬头看到了刘母手中拿着的红灯笼,他本来想丢下汗巾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在他的脑海里,忽然不受控制的冒出来一堆过去的记忆片段。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小心避开别人的视野,偷偷去敲一个小木屋时的画面。

  木屋里住着的,是男人的亲娘。

  与其说男人的娘住在木屋里头的,倒不如说她是被关在里头了。

  在他们这个镇子上,有个流传下来不知多少年的老规矩,那就是每家每户若有上了五十岁的老人,那必须得把人进贡给镇北的那栋祖宗宅。

  祖宗宅一旦收了谁家的人,就能保得那一家的家宅平安,子孙后代无忧无病。

  男人的娘老了,她在镇上已经生活了整整五十个年头了。

  虽说她当年也曾是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孩子养大的母亲,但当她的儿子有了媳妇,媳妇给自己添了孙子,连孙子也日益长大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是时候要走了。

  镇北那片孤零零隔开的小木屋们,都是为她们这样的老人准备的。

  男人的娘,是自己进的小木屋。

  因为怕人会跑,木屋只在头顶上开了个口子,叫人先爬梯上房顶,再用绳子拴着人,将人送下去木屋里头,顺带再放下去一些水和吃的。

  男人的娘,便是他自己用绳子拴着,一点一点的放下去。

  他娘屋外挂着的那块上头写了吉时的牌子,也是他自己亲手写的。

  “娘,儿子要走了,您就不出个声吗?”

  站在木屋外头的男人,还想听自己的娘说句话,但里头的人就是铁了心的不吭声。

  男人不知道他娘是不是在心里头记恨了他。

  他回来后那几天,夜里头一直都是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觉。

  直到他给他娘选的吉日过了,等他再带着自家婆娘去到木屋那里时,木屋上的牌子已经不见了,那是屋子里的人被祖宗宅里的那位来翻了牌子,后者已经将人给带走了。

  男人顺着梯子爬到了屋顶,又顺着连接外头的一条绳索向下进入到了木屋里头。

  那仅铺着一张薄席的木板床上头,正静静地搁着一枚小小的蛤蜊。

  男人认得这蛤蜊的样子。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娘便是用这蛤蜊的脂膏给他抹纸人、点红灯笼,说是能够保佑他平平安安的长大。

  可现在,那个曾经看着他大口吃饭、笑得眉眼弯弯的娘已经没有了。

  她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颗装满了脂膏的蛤蜊。

  男人弯下腰拿起蛤蜊壳后,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他娘最后住过的这个木屋里绕着走上了几圈。

  他发现放在屋子一角的那罐水街开盖后,里面竟然还是满满的。他用手一摸里头,才发现内壁湿滑无比,都快要长出青苔了。

  水罐旁边用来装馕饼的罐子,他掀开盖子一看,里头的馕饼也早就硬似铁石的玩意儿,以老人的牙口,根本就吃不了这些。

  从水和馕饼的分量来看,很明显住在木屋里的人根本就是不吃不喝的捱过了这些天。

  男人本以为自己在家睡不好觉已是十分难捱了,却没料到他娘竟是独自一个人在这黑暗的小木屋不吃不喝的待上了好几天,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到来。

  那一刻,男人双膝发软,人跪在了地上,脸上早已是泣不成声。

  可等他哭完了,从木屋里出来后,这件事情渐渐的也就过去了。

  男人有自己的家,他有自己的媳妇和儿子,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可能时刻去想自己那位已经去世的老母亲。

  而此时此刻,他也是在看到了妻子手中拿着的那枚蛤蜊壳后,才回想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人也跟着愣怔了许久。

  这头的刘母已经彻底做好了红灯笼,只等着夜里头天色黑下来,再将灯笼挂出去。

  能在纸片人上抹脂膏的人家,在每晚挂一次灯笼之前,都是可以许一个小愿望的。

  刘母今晚想许的愿,便是求祖宗保佑,求祖宗能让自己的儿子娶到他中意的那个姑娘。

  做完灯笼后,刘母小心翼翼的将那个蛤蜊壳重新收回到自己首饰盒底下,再将上头的那一层压好,最后才关上了漆盒的盖子,在外头上了把小锁。

  这时,刘父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今天怎么忽然给灯笼上脂膏了?”

  刘母起身将漆盒放进自己的衣物柜,头也不回的应道,“你今天中午的时候不在家,所以不知道你儿子领回来一个外地来的漂亮姑娘。我看咱栓子眼珠子都要粘在人家身上了,索性便替他点个灯笼,向祖宗求一求。”

  “外地姑娘?”

  刘父神色一怔,“外地来的人怎么会进到咱们镇子上?”

  “许是走迷了路来的呗。你忘了咱们镇上十年前不也来了个外地女人吗?不过十年前的那个瞧着都有三十岁了,哪有这次这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看着水嫩?”

  听到刘母说起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刘父的额下两道粗眉渐渐拧了起来。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们镇子上是来个陌生的女人。

  只不过这个女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人愿意接纳,最后被一户人家看中下了黑手,拿她进贡了祖宗宅。

  不过那户人家没有光顾着自己吃肉,也带他们镇上的其他人喝了点汤,算是不错了。

  这一次时隔十年,镇子再次来了个外地女人,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念头在刘父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后,很快又被他甩了出去。

  不,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干系的。

  这都十年过去,先前那个女人若是有兄弟家人,要寻来的肯定早寻来了,说不定那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女乞丐。

  想到这里,刘父将双手平摊开分别搁在双腿上。

  他看向放完东西后直起身的刘母说道,“我看那个新来镇上的姑娘,还是得再观察观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给订了。栓子娶亲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

  刘母听了这话,由远及近的朝他走来,复在原先的椅子上头坐下。

  她把双手往桌上一搁,伸出手指掐算了起来。

  “栓子娶亲的事情哪能不急?你看嘛,栓子他今年已经十八了。我二十岁生的他,今年我三十八岁,他要是今年能娶上媳妇,最早也得明年才能给我抱上孙子。”

  “我满打满算活到五十岁,也就最多只能看护孙子十年。若是栓子再晚些成婚,我抱孙子的日子就得再往后延,这哪里等的起啊?更别说当家的你比我还两三岁,这事儿你该比我更着急才是!”

  听了刘母这一番精打细算的话后,刘父憋着一张有些闷青色的脸,良久过后才吐出了一句话来,“五十岁啊,你难道就不怕那一天吗?”

  刘母身子一震,她自然知道自家男人话里的“那一天”是什么意思。

  她同样也知道自己方才用来给儿子点灯笼许愿的蛤蜊脂膏是从哪里来的。

  她还知道,等到自己过了五十岁以后,等到那一天到来,她也终将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手中、用来给孙儿祈福的那枚蛤蜊壳儿。

  一代传一代的事情,这就是规矩,坏不了的。

  这世上哪有母亲不盼孩子好,哪有奶奶不盼孙子好的事情呢?

  就算外头真的有,这镇子上却是绝不会发生的。

  以往她也不是没从年长的妇人口中,听说过有个别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又或者生不出孩子,想要以此躲过上贡的命运。

  可这些个人最后的命运却是上贡的比其他人更早,甚至四十来岁的时候就被全镇人送进了小木屋里头、挂了写上吉时的木牌。

  年长些的妇人们都说,这就是命。

  能生娃的女人,就是要比不能生的女人们命好些,所以才能夫顺子孝,活得更长久些。

  对此,刘母深以为然并且深信不疑。

  所以刘父问出的那一句并没有吓倒她,反而让她想为儿子娶上媳妇传宗接代的信念变得更强了些。

  只听她语气强硬的回道,“那一天不是还早的吗?小栓娶媳妇的事情必须得抓紧起来,我今儿个点了一盏灯笼若是不够,明儿个、后儿个,我还接着点!我就不信凭咱们刘家的条件,还能找不到儿媳妇!”

  对于刘母的话,刘父不置可否。

  他缓慢的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冲她摆了摆手道,“行吧,你要怎么做都随你。我累了,要先去睡会儿。”

  刘母看着自家男人略显疲惫的神情,本来到口要指责对方不顾家的话语又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算了,这年头谁家男人是能帮女人当家顾儿的?

  想指望他倒还不如靠自己呢!

  刘母这边还在为自家儿子积极准备娶妻的事情,另一头,被她视为儿媳妇候选人的外乡姑娘,此时恰好从镇上人人敬畏的祖宗宅里走了出来。

  祖宗宅外,午后的太阳还在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

  被空气中弥漫的热度扭曲了的空气对流,几乎能用人的肉眼看见。

  但祖宗宅周围的这片地上,四下却是一片阴凉。

  从旧宅里走出来的人,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这栋破败的宅子。

  她已经在里头里里外外都检查了许久,却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然而这宅子带给她的那种诡异感却是始终消散不去。

  正当她低头思索着要不要去到镇子上的其他地方查探时,一处离她最近的一座小木屋里头忽然传来有人叩击门板的声响。

  听觉异常灵敏的姑娘,一下子便抬起头看向了那座发出声音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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