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女府上,刚从外省巡查春耕归来的九皇女,此时换上了一身常服,坐在自家花园里头赏着那些只在初春时节绽放的娇花。
与她一同坐着赏花的,还有一位身穿浅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
此女挽起梳高在脑后的发髻上,只别着一支流线型的普通木簪。
看其穿着打扮,不似富贵人家出身,但与九皇女谈话流露出的读书人气质,倒显得她文质彬彬,颇有些才情。
她正是在今年的殿试中拔得了头筹、并投效九皇女门下的那位新科状元——黎雨。
因着今日既不用上朝,两人坐在院落中品茶论道,谈心作诗,颇有几分意趣。
春日的阳光不比夏日的毒辣,晒在人的身上,也是教人暖意融融的。
但就在黎雨自己谈兴越来越高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这位九殿下,眼中不觉露出了一丝忧愁的情绪。
她这抹愁绪虽是一闪即逝,却是被黎雨不经意间撞了个正着。
后者将自己的手搁在石桌上,向九皇女试探着询问道,“我观九殿下今日似是有什么心事,赏花的兴致并不太高啊?”
九皇女闻言轻笑了一声,“我身边的这些人里头,就数你黎大人眼尖,连这也教你看出来了。”
她说着还抬手替自己和黎雨都斟满了一杯茶。
后者连忙用双手捧起茶盏,朝九皇女微微颔首,以示敬谢之意。
待到两人同时品下一杯茶后,九皇女才慢悠悠的开口问黎雨,“黎大人,你我相识也有些时日了,彼此之间可以说是很熟悉了。适才你所言不假,我心头确实是有些事情压着。只是这些事情,一旦出得我口,入得你耳,绝不可再入第三人的耳朵,你可能做到?”
黎雨心中一动,这就是九殿下表示真正愿意接纳她的信号了吗?
要知道,只有当上位者相信自己的身边之人时,才会与她们分享一些秘密。
因而在九皇女问出这话后,黎雨当即起身揽衣,朝前者跪拜行了一记大礼,继而抬首毕恭毕敬的回道,“臣黎雨,愿为九殿下效死!能为九殿下保守秘密,实乃是黎雨之幸啊!”
她这番举动令九皇女心中很是满意。
不过这位智商与情商双高的九殿下,倒也没有端着架子让人起身,而是亲自动手将向自己表了忠诚的黎雨扶了起来。
两人间这番一来一往,也算是真正定下了彼此之间的主从名分,同时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如九皇女本人,她此时再看黎雨,便觉得对方已是自己身边的可信之人了。
因而她回到原位后,思忖了片刻,对黎雨问出了一个让后者始料未及的问题。
“黎大人,世人都说母皇她偏爱于我,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未曾料到九皇女会有此问的黎雨,着实是愣了好半晌。
九皇女殿下深受女皇陛下的宠爱,甚至被许多人看作是女皇内定的继任之人,这件事情在整个国都城里,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是以黎雨有些不解的问道,“敢问九殿下,为何会突然有此疑问呐?”
九皇女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放眼看向了她前方的一片花圃。
从小到大这些年,她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母皇会是不爱自己的。
因为即便是和她一父同胞的八皇姐,也曾在她面前半是生气半是嫉妒的说过“我们都是同一个皇夫所出,为什么母皇她偏偏更宠爱你”这样的话。
仿佛在所有人眼中,母皇宠爱她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当她年岁渐长后,也曾经将此归功于自己在各个领域中的优秀表现。
毕竟优秀的孩子值得父母去偏爱她们。
但是在前些日子,经历了七皇姐和八皇姐骤然离世的事情后,她忽然就不再这么想了。
在两位皇姐下葬皇陵的那一天,她硬是快马加鞭的连换三匹快马从外省一路赶回宫中,参加了那场葬礼。
她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当两位姐姐的棺木被送入皇陵墓地的时候,天空中忽然下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那春雨又细又绵,却似无形的针尖一般戳在她的身上,扎在了她的心里。
只因在那土里埋着的、终究还是曾经和她一父同胞的亲姐姐!
那种曾经在父胎中共同呼吸、幼年时一起玩耍成长时的记忆,都随着那一抔抔落下的黄土轰然涌出,令她悲伤到有些难以呼吸。
可就在此时,隔着蒙蒙细雨的她,一抬头看到的却是母皇那张变得冷漠麻木、没有任何生气的脸庞。
那张脸她曾经最熟悉不过,但在那一刻,她对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当下葬仪式完成后,母皇转身离去,在路过她身侧时,忽然驻足说出了一句话,“小九,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很清楚的记得,那句话的语气很生硬,同时还带着点不太明显的怒气,仿佛是在生气她自作主张的放弃外省的事情跑回来参加葬礼一样。
虽然之后她便重新掉头,当日赶回了外省盯着春耕事宜,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她所看到的一幕幕已经在她心里头扎根了。
直到今天,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母皇会在两位死去的皇姐的葬礼上表现的如此冷漠。
这一头,听完九皇女断断续续说出葬礼日那天发生的事情后,黎雨的面上也陷入了沉思。当时九皇女在外省负责查看各地的春耕情况时,她也是随同在侧的。
因此九皇女那日回返国都的事情,她也是知情的。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在两位皇女下葬期间,女皇陛下竟然还有过如此不近人情的表现。
然而九皇女虽是将那时的事情说了出来,仍然身为女皇臣下的黎雨却是不能说女皇陛下的半点坏话的,同时,她也不能说自己眼前的九殿下兴许是那时太悲伤看错了、又或者是后者误解了女皇话里的意思。
是以黎雨只得斟酌的言语,拐弯抹角的劝慰九皇女道,“九殿下,臣曾经在书中看到过有一种人,这种人与常人很是不同。当亲人故去的时候,她未必会大哭大闹,甚至会是表情沉默、一语不发,然而她心中的悲痛却不会少于任何其他的人。”
“那种哀恫,是一种深入到骨子里的悲痛,甚至是一旦悲伤起来,就连人的神魂也会跟着受损却还不自知。臣心想,也许女皇陛下在面临至亲离去的时候,和这种人正是同一类人。”
不得不说,她的这番解释,令九皇女心中本来的疑惑登时消散了许多。
是啊,曾经那么爱护她和皇姐皇妹们的母皇,怎么可能会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呢?
兴许事情的真相,就是如黎雨所说的一样,母皇她很可能只是表达悲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而已。
想清楚这一点后,九皇女的心情不觉好了起来。
她当即要挽留黎雨中午在她府上吃顿便饭再走,而难得有这种在主公家一起共餐的机会的黎雨自是欣然受邀留下。
出身微寒的她,绝不是那种生于贫贱却还自命清高之人。
她知道,只要她寒窗苦读、一朝中榜,便能迎来真正的出头之日。
而眼前,她连那根用来往上爬的竿子都找到了,甚至是紧紧握在了手心里,她又岂会在攀登的过程中选择放弃?
待到一顿中饭过后,因着黎雨优雅的谈吐、过人的学识,九皇女对此女的欣赏之情又上了一个层次。
她不禁在心中感激起自己的母皇,认为后者替她找了一个能力过人的左膀右臂。
而一想到这里,她先前心里头对母皇的那些误解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并且对于黎雨之前说出的那段对哀恫之人的解释,感到越发的信服。
等宾主尽欢后,九皇女亲自将黎雨送到了府邸门口,并目送着对方行礼后转身离去。
她府上的九皇夫也一并跟了上来,他见自家妻主还在看着那黎大人远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吃味的问道,“妻主,人家黎大人都已经走远了,你怎么还在看啊?”
九皇女一听这话,笑着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自家小醋坛子的鼻翼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又吃醋了?你连女人的醋也吃吗?”
“难不成本殿下会放着你这样的可人儿不要,转而去爱上女人不成?”
九皇夫闻言掩袖吃吃地笑道,“那可真说不准,谁知道妻主你成天心里头都在想着些什么啊?你说,你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
“我啊,我正在想这黎雨,倒是个有大才的……”,九皇女殿下刚把实话实说了一半,那头她家的正夫已经开始对着她翻起很是不满这个回答的小眼神了。
瞬间会过意来的九皇女,连忙改口说道,“我这颗心里头当然是在想你啊!在我心里头,想得全部都是你!”
她家的正夫闻言却是掩袖笑得越发灿烂了。
这位九皇夫兀自在原地打转了圈后,丢下一句“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后便跑远了。
九皇女就爱自家男人这股子醋坛子劲儿,她见人一跑,赶忙的便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