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如冰雕般僵直伫立,脸色苍白,血液凝固,指尖透过阵阵寒意,他死盯住云风,一字一句的顿道:“宋军在采石矶江面搭建的是浮桥,宋军主力一定是从采石矶渡江,一定是!”
此时的他,历经变故和战事,曾经的温润如玉,已经被果敢与坚毅所代替。当他面对敌人时,如寒冰利刃,惊雷霹雳;只有当他背转身影,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时,才会如冰河初开的暖阳,一如过去。
他急切的对云风说道:“快去禀报卢帅与师父!……不,不,这样不够,这样太慢……云风,你随我立即返回金陵,片刻不得耽搁,向朝廷上报军情!”
云风已被轰去魂魄,他虽不知道浮桥为何物,但只要看林瑾瑜的神态,就知道事态的严重。于是,二话不说,一边差人禀报军情,一面准备与林瑾瑜返回金陵!
半个时辰后,二人并四名干将,以每人两匹马的配置,火速出发!每人两匹马,便是昼夜不停的意思。
林瑾瑜、云风等六人从北城门出城。吴越军自粮草被劫,士气一落千丈,为防南唐守军突然出击军队全部集中于南城门,等待援军。也因此,一行人出北城门并未遇阻,一出城,便上了官道,急驰而去。
行进不远,突见前方一人骑马立于路边守候,林瑾瑜看的真切,连忙策马向前,赶到那人面前。
待要下马行礼,却被拦住,只听得那人轻声说道,“随我来!”说完,便向旁边小道纵马而去,瑾瑜不敢怠慢,连忙尾随。
待僻静处,两人拉住缰绳,停下马来,瑾瑜在马上行礼说道:“师父可是有话吩咐弟子?”
曾经月白风清,超然疏离的唐世旷此刻似有千金沉重,低头道:“瑾瑜,你可曾想过此番前去的后果?……我说的是你……自己!”唐世旷猛然抬起头来。
林瑾瑜清澈的目光变的坚毅:“战时未有调令,擅离职守,如若被追究,只怕罪责不轻!”
唐世旷摇了摇头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于江上追杀释若泽,他曾问过为师,‘明知天道运势,却为何逆天意’?”唐世旷脸上布满痛苦,“瑾瑜,南唐国祚已衰,亡国已成定局,为师难道不知?你难道不知?”未待瑾瑜作答便急急的截住,接着说:“得遇明主,没有战事纷争,统一安定的天下,难道不是百姓之福?当前的战争不过是阵痛,谁都无法阻挡那个定数……”
痛苦蔓延至眼眸,“你此番前去,要么被追责,要么将陷入战火纷争,金陵被围之日,也是你深陷囹圄桎梏之时……,而你本可以追随卢将军,将亲人接出金陵城,如此可保阖家平安,一世太平!”
唐世旷的呼吸似已停顿,定定的问道,“你还要去金陵吗?”
瑾瑜看着他的师父眼中满是温暖:“师父,您老人家变了,过去,您不涉庙堂,纵情山水,超然于世,但国家存亡之际,你却会诛杀奸佞,守城护国……,您放不下的,弟子怎能放下?!”
唐世旷嘴角荡起一丝苦笑,道:“我可以放下庙堂、放下富贵、放下欲望,但却偏偏放不下一个‘情’字,所以,我并非出家人。这个‘情’令我痛失挚友时伤心欲绝,也是这个‘情’字让我想守护他的孩子一世安康。”
痛苦的往事云涌般翻腾,又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你还要回金陵吗?”
林瑾瑜不再说话,因为他怕伤别人的心,伤别人的心也就是伤自己的心。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白的像雪,坚毅的嘴角紧紧的抿住,目光调向别处,不去触碰那满是期待的眼神。
唐世旷轻轻叹了一口气,轻的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又仿佛天地充斥着这一声叹息。
最后,他说,“好!你去吧,照你决定的去做!”
瑾瑜将目光投向他的师父,似已不能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唐世旷眉宇愁绪渐褪,微笑荡漾在脸庞,朗声说道:“你是林仁肇的儿子,唐世旷的徒弟,怎可能不去?去吧,孩子!无论前路如何,那都是你心中的道义……”
此时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微笑足够表达默契。林瑾瑜微笑着再次行礼,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昼夜不息,马不停蹄的赶了一日,待到金陵时已是深夜。
林瑾瑜收不到前方战报,也没有自己的眼线,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与判断,以及对人心的揣测,洞察到了宋师的意图。
但仅此而已,口说无凭,谁又会相信?
于是,他决定先去找一个人,他要让这个人相信。
这个人就是徐铉。
一行六人直奔相府,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马蹄急驰的声音。
待到相府门口,已是三更天。
林瑾瑜顾不上规矩礼仪,翻身下马直奔朱漆大门,用力的打起门来。
云风将马匹交给随从,也赶到身旁,一同叫门。
徐铉虽高洁清雅,但府邸家仆众多,难免有利欲熏心的势利小人混迹其中。今儿这看门人便是一个,此人刚吃下几口热酒,打着盹儿养精神,突然听到地动山摇的叩门声,吓的酒都醒了,狗仗人势惯了更加上几分懊恼,便气势汹汹的隔着门大吼道:“何人如此不顾礼仪,蛮横嚣张?此乃相府,岂容撒野?半夜三更,惊扰了相爷可是死罪!”
林瑾瑜不与其计较,隔门呼道:“快禀报相爷,润州守军副将林瑾瑜有重要军机需要向相爷禀报。快去!”
势利小人根本不会在意来者姓什名谁,他在意的是官衔品级,一听一个从五品小官儿喊着有紧急军情,不禁越发不放在眼里,扯着嗓子喊道:“真不懂规矩,相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任凭你天大的事儿,都要等到明儿递了帖子再来!”
林瑾瑜此刻根本无心和这厮纠缠,只是低吼了一声,“再不开门,我可要硬闯了!”
一句话便戳了看门人的肺,仗着人多胆壮,立刻嘶声喊道,“快来人呀,有人要夜闯相府!”
瑾瑜看叩门不成,也不废话,回身牵过一匹马来至相府门外,提起真气,施展轻功,飞身立于马上,再次施展轻功,便飞身上了相府门楼。
危急时刻云风也不忘油嘴大赞道:“太喜欢公子这说干就干的脾气了,太帅了!”说着也学瑾瑜要飞身上门楼,怎奈轻功不到家,几次都不成功,不禁懊恼万分。
相府内早已灯火通明,剑拔弩张,黑压压围了一群人,瑾瑜压根不去理会,纵身跃下,一丝不乱的稳稳落在包围圈内,随即前行。众人被这一阵势给震住了,一时一片寂静。
这时,又是那看门人一声嘶叫:“快抓住他!”
众人如梦初醒,正待动手,突然一声大吼:“住手!”
只见又一大队人举着火把,簇拥一人前来,当中之人正是徐铉。
徐铉快步上前,惊愕的看着瑾瑜道:“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瑾瑜见到徐铉时已是声泪俱下,道:“世伯,快救南唐!……宋师在采石矶搭建了浮桥,主力必从采石矶渡江,需立即防范!”
徐铉听闻倒吸一口凉气,采石矶对金陵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若渡江成功,宋师转瞬将至金陵城下。他一把抓住瑾瑜问道:“此言当真?如此重大军情,为何不见军前奏报?”
瑾瑜急急的说道:“为何没有奏报我并不知,宋师动向也仅是我的猜测,但是,但是,此事说来话长,还请世伯相信……”情急之下竟不知如何使人信服。
徐铉久经宦海沉浮,早就练就一番洞察世事的本领,稍作沉吟他便作出判断,非常之时,当有非常决断,于是徐铉果断的说道:“你随我立刻进宫去递奏折。”
待拟好奏折,在皇宫外落轿下马时,已是四更天。南唐皇宫有规章,非常时期皇宫内均设当值大臣,由朝廷重臣轮番当值。遇十万火急时需奏请皇帝时,可叩宫门,先报当值大臣,由其决断是否需连夜上报。
今日当值的大臣正是中书舍人张泊,张泊此时圣眷正隆,因两军开战后李煜心情一直十分苦闷,张泊便时时想尽办法帮李煜排遣,李煜志趣高雅,不是低俗取乐能博得欢颜的,张泊便常常谈古论今,在正史杂谈,街传巷议中纵横捭阖,令李煜十分欣赏,再者论揣测帝王心思,也无人能及张泊,因此李煜十分的看重此人。
待看到自己上司递过来的奏折,张泊不禁凝眉。张泊私下恃宠待骄已久,早已不甚服气徐铉,但隐瞒不报的事儿还是不敢干的,只是奏折上所提浮桥与宋军主力动向均未得到查证,再说着浮桥太过荒诞不经,熟读史书的张泊从未见有类似记载,自负让他断定此事乃子虚乌有。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徐铉虽是张泊上司,但不是他当值,急的跳脚也只能等着张泊的回复。
因为是自己上司,张泊亲自迎出,施礼后道:“徐老大人为国事堪忧,如此夙夜不寐,实在令晚辈敬仰……”
徐铉已等不及他说完溜须拍马之辞,立刻道:“虚浮之词,张大人就免了,今日这事,你何时报与圣上?”
张泊被抢白后讪讪道:“晚辈觉着不妥,这浮桥之事纯属臆测,又无军报……”
徐铉急道:“如有军报,何须我半夜三更叩响宫门?我与你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若奏折有误,你我不过是或罚或贬,而一旦贻误军情,这千古之罪谁能担起?……”
一席话骂醒了张泊,他飞快的打着算盘,如果有误,也是徐铉罪责更大,如果属实,那也有自己的功劳,利弊如此明显,自己的脑袋怎么弯儿转的这样慢?
于是张泊立刻换了一副死而后己的表情道:“老大人教训的是,晚辈这就立刻报于圣上,如果有罪,晚辈一人承担……”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此时已经五更天,李煜近来总是夜不能寐,此时也不过刚刚入睡片刻即被吵醒,也不禁烦躁。听的奏折所言,十分惊恐不安,连忙问张泊的意见,张泊自然说出心中疑虑,并坦言:“于长江搭建浮桥,自古未有闻者,怕是徐大人一时轻信谣言所致……”李煜心中也正有此疑,听的张泊如此说,正合心思,便道:“若果真有浮桥一说,宋军如此大的动静,为何我军没有军报呈上?怕是谣传。……为稳妥起见,加紧打探采石矶宋军动态,随时来报,待有确切消息再做定夺。”
张泊将李煜之意传与徐铉,徐铉无奈,只得连夜拟旨命令加派人手监视宋师动向,火速上报。
忙碌完,已是黎明。
即是,采石矶边第三日。
樊若水已经是六天六夜没有合过眼,如鬼魅一般,面如死灰,形容槁枯,眼窝深陷,但对他而言,这都不算什么,只有眼前的浮桥是他的全部,是他的命。
他死死的注视着江面。
待江雾渐渐散去,江面集结起数百艘小船,整齐有序的排布在那过江绳索的周围,远远望去,如繁星点缀于银河。
稍时,船上船夫开始叮叮当当的忙活起来,定睛细看,原来这些小船前后左右均有挂钩与铁链,可以毫不费力的互相联接。先是船与绳索相连,接着是船与船相连,一列列的船只就这样首尾左右相连的排布起来。
没错,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用三天时间,在长江上搭建一座桥,一座没有根基,仅靠着平衡与韧性承载负重,悬浮于江面的桥——浮桥。
这座桥仅有三天的建造时间,还要牢不可破,人马辎重,均需从此桥通过。
“五日后王师于采石矶渡江”,“五日内务必完妥,立功必奖,延误必斩,泄露必诛”,樊若水牢记军令上的每一个字。宋师将胜利押在了浮桥上,赵光义将未来押在了浮桥上,而自己则将性命押在了浮桥上!
一座没有根基的浮桥,承载着太多人的命运!
成功了,便是南唐的覆灭,失败了,便是自己的覆灭!
数年的算计、野心,就在此一举!
樊若水的脸上泛起一阵阵潮红。
待江面小船组装完毕,浮桥雏形已现。
接着,江面远处又驶来几艘大船,运载的全是最宽大的木板。船工先将一张张木板卸下来,立刻就有人接了去,再一张张抬到小船组成的平面上进行固定。这每张木板都有一丈多宽,四、五指厚,随着一张张的木板逐渐组装加固完毕,平坦的桥面已经完成,这时,第三日也已经过去。
而随着第三日的过去,长江竟多了一条宽阔、坚韧的浮桥!
载入史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浮桥!
樊若水半人半鬼般瘫坐在江边,至此,他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竟然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巨大喜悦与成就感,反而,他只想哭!
于是,他就这样瘫坐着,披头散发的开始大哭,嚎啕大哭。
没人敢上前劝解,就让他哭吧!
痛哭未绝,突然,樊若水如疯一般,夺过随从的一匹马,翻身上马,死命的抽打着鞭子,那匹马立刻张开四蹄,沿着浮桥飞奔而去!
就让他疯吧!若没有点儿魔鬼的疯狂,何来这空前绝后的浮桥?!
樊若水又哭又笑的在浮桥上驰骋,头发、衣袂在阵阵江风中乱舞。
终于平复了心情,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头腾起,驰骋于马背,明明是凄冷寒冬,却让他想起了“春风得意马蹄轻”的诗句。他喃喃的自言自语道:“樊若水,你终于铺通了一条飞黄腾达的路,春风得意的日子不远了吧?!”
死灰色的脸上又泛起阵阵潮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