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深明大义 江岸悲戚

    要说这天下什么事传的最快,一定是丑事。

    默默无闻的樊若水随着北宋国书一夜之间天下闻名,很快便传到了樊若水的家乡,池州城。

    这日,池州城青阳县的田渔村来了一队威仪的人马,官兵着黄金甲骑高头骏马,阳光下盔甲闪着金光,骏马的毛发也油亮生辉,招展的锦旗上偌大的“唐”字及“御”字。

    这田渔村临近江边,村民半渔半耕,但因山路蜿蜒交通不便,加之土地贫瘠,因此十分的清苦。待人马到来,村里头几个有见识的惊道:“御林军,御林军来了!”听这一嗓子喊,胆儿小的已经夺路而逃,赶紧回家,禁闭门户。胆儿略大的却跟在队伍后头想瞧个热闹,刚跟着走,突又听得后头锣鼓喧天,众人回头一看,原来知府、知县大人都来了。如此大的阵势还是第一次看见,怕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看热闹的队伍又少了一半,只有些许个不怕死的村民还远远的跟着。

    众人心里很是奇怪,咱这穷乡僻壤的一不挨着官道,二没住着什么大人物,何来如此阵势?心头正犯着嘀咕,只听队伍前头一个带路的当地人向一个军官首领说道:“军爷,前头就是樊若水的家了。”众人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听说这樊若水通敌叛国,跑到宋朝卖命,他们一定是来抓人的。

    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一处破旧的农舍院门外,一圈半人高的栅栏随随便便的围住,院内还晾晒着渔网,一样的破损不堪。传事儿的衙役飞奔上前,想要打门,却发现实在没有必要,这门不过是几片木板拼凑而成,连门锁都没有,便推门而入。

    衙役进得院来刚到房门前,只见一位黝黑的壮汉搀扶着一位满头银发,衣衫破旧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老妇人正是樊若水的母亲,搀扶着她的人便是樊若水的兄长。樊父早逝,樊母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孩子,因樊若水自幼聪慧,家中竭尽所能供其读书,养家糊口全靠几亩薄田以及老母与兄长江上捕鱼,日子十分的艰辛。家中如此窘境,樊家兄长而立之年连门亲事都说不上,樊若水又屡试不中,村里不少人劝樊母不要再让小儿子读书,早点农耕打渔的好帮衬家里,但樊母均不为所动。前一阵听说自己儿子为了荣华富贵投奔了宋朝,樊母坚定的认为那都是流言蜚语,并不当真。

    樊氏长兄战战兢兢的迎了上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以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在地上,嘴中不住喃喃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青阳知县上前说道:“樊家老大,快快收拾东西,随御林军过江,樊若水在宋朝做了官,要接你们全家过去团聚。”

    樊氏长兄越发惊慌失措,颤声说道:“小人一家不要过江,小人一家哪里也不去。求大人开恩饶命,饶命!”说完就忙着磕头。

    樊母缓缓走了上来,向着青阳知县说道:“敢为大人刚才所言可是当真?”

    青阳知县道:“难道本县令还哄骗你们不成,门外是御林军,御林军可明白?那是皇上派来的,谁敢儿戏?”

    樊母仿佛根本没在意什么御林军的事儿,不依不饶的说道:“大人说我儿在北宋做官,此事当真?”

    青阳知县已有些许不耐烦的说道:“当真,你家樊若水屡试不中,怀恨在心便投奔了宋朝,听说已经发达了呢!要是没发达,那宋朝也不会要求朝廷接你们过去,你家老二倒真是个人才!看不出啊!”

    樊母定定的站在原地,仿佛呆住一般。

    樊氏兄长已经哭喊道:“大人们饶命,我家内弟一时糊涂,犯了大罪,但他做的事情我们母子并不知情,还请开恩放过我们。我们哪里都不去,我们就在这里打渔种地!大人们饶命,饶命啊!”

    樊母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儿子,呆呆的说道:“你不要再求了,这是个死罪,而且就是死了也不亏,可能还是死了干净吧!”话为说完,人已似老了许多。

    御林军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军官来到樊母面前,轻声说道:“老人家多虑了,此番确实是护送你们北上,别无他意,虽然樊若水投宋,但……,但说到底,也是骨肉至亲盼着团聚……,老人家还是收拾行装快快与我们前去。在下姓林名瑾瑜,奉圣上旨意,负责护送老夫人一家,沿途定会保护周全。”

    樊母眼中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庞流淌:“林大人,我不明白,樊家出了叛徒,愧对朝廷,朝廷为何送我们去团聚,这叫团聚么?南唐才是我的家,宋朝再好也不是故土,樊家生出这样的逆子我对不起他死去的爹,也对不起这里的乡亲!我只恨自己不死,还要受这份罪!”

    林瑾瑜真诚的说道:“老夫人深明大义,瑾瑜实不相瞒,北宋朝廷借着此事故意来羞辱我朝,如不从命,只怕会落下讨伐口实,故此,瑾瑜恳请老夫人赴宋以息事宁人。”

    樊母身子晃了晃,亏得被林瑾瑜扶住,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林大人稍等,待我回屋收拾收拾便……上路。”

    瑾瑜心中升起一股悲凉和无奈,如果没有战争和尔虞我诈,怎么会让这样的一个老母亲悲愤难当?

    樊家周围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见状愤愤不平,只听一农夫说道:“这樊家老二看来是真当叛徒了,朝廷也忒好欺负了,不杀也就算了,现在还好生伺候着给送到江对岸,这是自己打自己脸吧?”旁边一个接话道:“朝廷胆小怕事,怕得罪那北宋。”立刻有人接着说:“朝廷胆小,咱们不胆小,村上出了这样的叛徒,还不赶紧把他樊家砸个稀烂。”立刻有好事之人,准备了各种污秽及石头,打算趁乱砸个痛快后一哄而散。

    刚要动手,就见一个将领搀扶着樊母走了出来,村民们眼疾手快,骂骂咧咧的动手砸了起来。

    一片混乱中,突然听到搀樊母的将领声如洪钟的喝道:“住手!”村民们被吓得一愣,不觉停下了砸骂。此人立刻又说道:“乡亲们,还请手下留情!听林瑾瑜说几句!”山野村民何曾听到过朝廷的人如此客气的说话,不觉都静了下来。

    林瑾瑜拱手致礼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痛恨叛徒,是因为你们爱故土。林瑾瑜和你们一样,也曾因为这趟差事而羞愧难当。但是,林瑾瑜今日得见樊老夫人,乃是深明大义之人,林瑾瑜敬重樊老夫人,而她也是你们朝夕相处的邻里,她的苦和累你们是看在眼里的,那樊若水一人叛逆与亲人无关,还请乡亲们放过这六旬老人!林瑾瑜在此谢过!”说完,瑾瑜抱拳施礼。

    这边,樊母带着樊氏兄长跪倒在地哭道:“樊家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朝廷!今天就算被责打也毫无怨言,只是恳请乡亲们让我先去见见那逆子,我老太婆怎么都不能相信他,他竟然……”樊母泣不成声,“若是,若是,我老太婆还能回来,一定做牛做马赎罪,报答乡亲们,报答朝廷!”说完,樊母磕头伏地不起。

    刚才吵嚷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长的老者长叹一声说道:“若樊老二果真叛国,你们这一去,就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说是我们这里的人……若我们冤屈了他……,那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乡……”村民们听闻,默默的分开两侧让出一条路来,林瑾瑜屈身扶起樊母向外走去,一行人上马、上轿、启程。

    来至江边,早有一队官船恭候。船将驶向江对岸的宋境舒州,双方约定在江边等候。

    前头有轻巧快船开路,大船也起了锚,船夫合力撑开船只,驶向江面。

    林瑾瑜站在船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满是惆怅。这是他第二次赴宋。第一次是和茶叶商人萧云一起,虽然一路乔装改扮,小心翼翼,但心中满是报效国家的豪情。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也仿佛已很遥远。而这一次赴宋,虽是奉命而行,光明正大,但这内心却忧虑重重。

    还会有第三次赴宋吗?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境?

    船开了半个多时辰已近江对岸,一路上瑾瑜不时照料樊母,樊氏一家颇为感激。

    远远望向对岸,已经看得到岸上有人马等候。此时的樊若水投靠北宋不过数月,虽说才学并无十分过人之处,但论起隐忍和心机无人可望其项背,因此颇受信任和器重。此时的他再无落魄时的自卑,却因一朝得势而迫不及待的想宣告众人,尤其是在南唐和自己亲人面前更是想大大的表现一番,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衡过去的失落。


    樊若水衣着考究,虽并不是官服,但身后的仪仗却是官家阵营,正所谓狐假虎威,也自有一派威风。

    船队靠岸,林瑾瑜率众先行下船通报。当他与樊若水相向而立时,如电火石光般掠过脑海,片刻后他认出了樊若水便是当年的文觉,心下颇为震惊,不禁说到:“樊先生,不,文觉师父,别来无恙?”

    樊若水心中怨苦齐聚,再没想到来者竟是林瑾瑜。人发达后最不想见到的恐怕就是见过自己窘相的旧日相熟。

    还未等他说话,林瑾瑜又突然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三次见到樊先生,第一次在金陵城,先生险些伤于瑾瑜坐骑之下,第二次在广济寺,那时先生是位出家人。我没有说错吧?”

    樊若水吸了一口气,原以为终于可以挺直腰板,但三言两语被人拆穿老底,而且他懊恼的发现自己还是如此的没有底气,尤其在这个叫林瑾瑜的人面前。樊若水阴沉着脸正想着如何对答,刚巧他看到自己的兄长搀扶着母亲走来,林瑾瑜见到樊母走来,也便不再多言。

    樊若水迎着母亲快步向前,接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樊母磕了三个头,说道:“可把娘盼来了,儿子现在发达了,娘以后就跟着儿子享福吧,再也不用受苦作难了!”

    樊母双手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泪如雨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犯再大的错也是自己的孩子。

    樊若水见母亲只是流泪便说道:“母亲切莫伤心,快随儿子回家去,以后尽享荣华富贵,再不用风餐露宿了!”

    樊母摇摇头颤声说道:“儿呀,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吗?”

    樊若水不禁一怔。

    樊母道:“咱们的家在南唐池州,这里是宋朝,再好也不是家。娘过去吃苦受累但心里头高兴,想着我儿必能成器。可现在,现在这是什么?就算能享荣华富贵,可是,咱的这心真的能安吗?!”

    樊若水脸色泛红,面露愠色道:“母亲可是听人搬弄是非说了什么?儿子现在能施展生平所学,能让母亲兄长过上安乐日子,为何不能心安?”

    樊母连连摇头哭道:“娘和你哥哥竭尽所能供养你读了这么多书,你却连基本的道义都不懂,你为何要舍弃故土投奔这宋朝?你难道不知道这宋朝一直要取我南唐天下,你这不就是背叛朝廷么?”

    樊母拭了拭眼泪,满怀希望的说道:“好孩子,你一定是一时糊涂,咱不在这里了,你跟娘回家去,就是几间草房,几亩薄田,娘不要荣华富贵,娘守着你们兄弟就心满意足了!”樊母说完就去拉樊若水的手,仿佛拉着最后一丝希望。

    樊若水憋红了脸,甩手道:“母亲,您都瞎说些什么?您这都是妇人之见,儿子在南唐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飞黄腾达,现在儿子做到了,您却要儿子回去?我不会回去的,我吃了多少苦才得到现在的一切?您不会明白的!”

    樊母眼中那一丝明亮的眼神被绝望取代,“你是甘愿做个叛徒也不跟娘回去?”

    樊若水又急又怒的说道:“娘,儿子不是叛徒,儿子是弃暗投明,那南唐迟早有一天会灭亡……”

    “住口!”樊母一声怒喝,樊若水也是一惊,自己的母亲一直是逆来顺受,今日为何固执己见?

    樊母不住的颤抖,指着樊若水说道:“你……你……读了一肚子的书却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明明是你贪图富贵却还说什么弃暗投明,要都照你这样说,每个南唐老百姓都应该跑到北宋来了不是?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樊若水又羞又愧道:“娘,您现在先跟我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说,在这里说这些让人看笑话!”

    樊母道:“你既怕人笑话,为何要走这条路?你既怕人笑话,就心中还知道好歹,若你现在能跟娘回去,还是娘的好孩子,但……,但你若是不回……,我,我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樊若水恼羞成怒的喊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会回去!是娘你应该跟我回去,等你吃上山珍海味,住上豪门大宅,你就知道,那些道义本来就是虚伪无用的!”

    樊母的一缕白发垂在了额前,辛劳而早衰的脸庞泪水也干了,樊若水的这几句话浇灭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樊母仰天喊道:“樊家列祖列宗,我对不起你们,没管教出好儿子,我有罪,我有愧啊!”这句嘶喊仿佛耗尽生命的一丝力气和希望,樊母垂下头来,再不发一言。

    樊若水想着母亲一时难以接受,骂完了也就结束了,便上前来搀扶母亲,岂料樊母袖中早就藏好了一把尖刀,还未等樊若水近身,便抽出尖刀直刺自己的喉头。

    樊若水怎能料到这一幕,早已吓呆在原地,樊家兄长一声凄厉的惊呼,几乎昏厥过去。

    站在樊母不远处的林瑾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夺下尖刀,饶是这样已然来不及了,这樊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刺的又快又深,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樊若水的衣襟上。

    林瑾瑜急忙扶住要倒下的樊母,鲜血汩汩的流淌,樊若水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他母亲的血,也仿佛是自己的血,他已面色苍白如纸。

    樊母倒在林瑾瑜的怀中,气若游丝,面带着些许笑容望着樊若水气若游丝地说道:“儿啊,娘那还是死了痛快些……儿啊,你走这条路对不起祖宗,我死了希望能给你赎些罪……儿啊,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个贫苦一生,曾满怀希望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绝望而去,果然不曾瞑目。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所有的人,林瑾瑜怀抱樊母悲痛的喊道:“樊老夫人,你何苦如此,何必如此!”江风悲呜,乌云翻滚,众人皆垂泪不已。

    樊若水呆呆的看着母亲的遗体,似已痴傻,也不知过了多久,樊若水像疯了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林瑾瑜,抱着母亲嘶声哭喊道:“母亲,母亲,你怎么这么糊涂,哪有母亲不盼着自己儿子出人头地的呀!?儿子现在做到了,你却看都不看一眼,你这是为何,为何要陷儿子于不义啊?!你一定要让天下人都耻笑我樊若水吗?母亲,母亲……”

    一旁的林瑾瑜悲愤难当,厉声说道:“樊若水,樊老妇人深明大义,是你自己要陷自己于不义,是你自己要让天下人耻笑,你若迷途知返,何能让樊老妇人绝望而去?!”

    樊若水双目如血,声嘶力竭用手指着林瑾瑜喊道:“林瑾瑜,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投胎投的好而已,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什么是迷途?什么又是正途?我食不果腹,失魂落魄被众人耻笑时,我心中的苦谁能体会?你若有一天被天下人辜负,发现你所忠诚的却给你最大的伤害时,请问问自己可还能不能分清什么时迷途,什么时正途?!……”

    樊若水呜咽着、挣扎着抱起樊母冰凉的身体,他兄长要上前帮忙也被他甩开,一路步履踉跄的走向远处。

    地上一片殷红的血渍,未干……

    (本章完)



第20章 二十. 深明大义 江岸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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