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眉一挑。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百官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新学弟子,也在此刻眼前一亮。
他们陡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一点什么。
这……难道就是传说之中的知行合一?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凝视着方继藩,越发觉得方继藩不简单,不由道:“这样说来,这是方卿家有意为之?”
“陛下。”方继藩侃侃而谈道:“这世上有的是人将这学问做到精深。可是……要将这学问化繁为简,却同样也极不容易。儿臣这样的才学,想要写出一部这样在别人眼里的粗鄙之书,那就更加难了。”
“……”
弘治皇帝恍惚,下意识的道:“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便又道:“为此,儿臣是搜肠刮肚,这可比写一部《春秋》更难几分,为什么?因为首先,儿臣要将自己的智商降到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一样的水平,众所周知,儿臣这些年,每日读书,不说与孔孟相比,却也比寻常的大儒要高明的多了。因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儿臣是苦不堪言,为了作出这部《明颂》,首先要做到的,便是体察这礼部尚书周坦之口中所轻视的粗鄙百姓们识文断字的水平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要将自己,拉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
“譬如……儿臣要做到,这部书中,绝不能出现一个生僻字,因为寻常的百姓,一辈子能识的字,是极有限的。他们能认识的一些字,大多都是从钱钞、借据、春联亦或者是自己的姓名,或是村头的牌坊中来,正因如此,儿臣将这些列为常用字,除此之外,尽力做到所有的文字越简单越好。”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此时不由自主的开始设想自己是个从未进学过的寻常百姓,百姓们能认得的字,肯定是有限的,他们能接触的字,就更加有限了。
他猛的抬头,不禁道:“来人,取那明颂来。”
明颂很快就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仔细一看,弘治皇帝果然发现,几乎所有的词句,都尽力的使用了常用字,此前他并没有察觉,现在却突然发现,若是写文章,每一处都尽力用生僻的字眼,固然是不容易,可若是每一句话都用简单的字眼,同样也是不容易的事。
这里面所花的心力,是何其的大!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儿臣为了保证他们认识其中的字,勉强能够看懂,那些诗词歌赋,以及对仗、排比,自是尽力能不用便不用,而是竭尽所能,将所有的词句,改为人们的常用语,百姓们怎么开口说话,这明颂之中就如何的写。就如这个豕,历来书面上都是这样用的,可儿臣察觉到,百姓们就爱称其为‘猪’,哪怕是有禁令,官府也无法改变百姓们的惯性,于是……儿臣便斗胆,索性将其书为猪。”
“文人们修书,问人吃饭,叫食否,可百姓们,平时并非是这样说话的,这是士人们的言语,儿臣呢,直接将其改为,你吃了吗?如此……百姓们固然有些字不太认识,可若只认识其中一两个字,大抵也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推算出这是什么意思,如此一来,他们便会记下那些不认得的事,同时,又能勉强读懂书中的内容,可谓是一举两得,有何不好?”
欧阳志此时,已是反应了过来,眼里透出了精光。
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啊。
恩师此举,真是形象生动,让自己终于弄明白了新学的奥义,吟诗作赋,这诗词歌赋中,有多少体恤百姓的词句,可是………这些矫揉造作的词句,固是千古绝句,又如孟子之乎者也一通,大呼民为本。
可问题就在于,无论是孟子,还是这些悯农的文人墨客们,这些话,统统都是向统治者和士大夫们说的,这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同情。
可是……恩师这知行合一,以民为本的思想,却是大大的超出了孔孟,虽是延续了孔孟之仁,可实则更高明了一分,因为真正深入到了民间,贯彻着这以民为本的思想。
弘治皇帝听着更觉得匪夷所思。
这殿中,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
虽然有人嗤之以鼻,可无论如何,自称圣人门下、爱民如子之人,虚伪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在现在,却无人敢站出来。
方继藩随即又道:“儿臣做到了让百姓能勉强认得书中之字,也做到了让百姓们能勉强读懂这书中之句。可是……这还不够,因为……百姓们再看得懂,读得懂,若是书中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帮助,那么……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读书人,有人供养着,不必操心衣食住行,所以可以堂而皇之的清谈,口中所言,都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可百姓们不同啊,他们尚且吃不饱,穿的还不够暖和,一家老小这么多张口,统统压在他们的身上,书中的内容,若只是单纯的说教,这些百姓,能对这样的书有兴趣吗?”
“既如此,那么便需知道百姓们需要什么,诚如陛下所言,这殿中诸公,都是靠着民脂民膏养起来的,这民脂民膏,又从何而来呢?自是从百姓们耕种,养猪、养鸡,种植蔬果中来,百姓们成年累月的劳作,不在乎今夕是何年,可最在乎的却是节气,为何?因为懂了节气,才能对农时了若指掌,他们才知道,何时种庄稼,何时收割,因而,臣在书中,修黄历,教授百姓们如何养猪,如何简单处理一些疾病,如何除虫。这些知识,对于读书人而言,一丁点都不重要,可对于百姓而言,却不啻是他们是四书五经啊,也是他们生存下来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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