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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玄胜是了解姜望的。
倘若正儿八经地与他说个理由,哪怕编得再完美,也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这厮其实很聪明,灵觉尤其恐怖。
反倒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安排一下他,甚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他也就大差不差地通过了。
说到底,姜青羊岂会怀疑重玄胖?
不过今天姜望还是挣扎了一下:“陈治涛肯定不愿意来齐国的,毕竟……”
“我懂!我还能没你懂事么?”重玄胜乜他一眼,很不客气:“我早有全盘计划,安排你俩在昌国见,正好你也看看昌国那边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旧旸遗留,珍惜你的时间,照顾他的感受,一举数得。”
姜望‘哦’了一声,继续看书。
重玄胜眼眸微阖,似在养神,整个近海的局势,在他心中幻变不休。
“欸——”姜望忽然道。
重玄胜心中一惊,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没见十四?”姜望问。
重玄胜乜他一眼:“还算有点人性,记得你的老朋友。十四对你多好啊!”
“也不太有人性,不然我现在应该揍你了——哦不对,应该说,检验你的修为。”姜望边翻书边道:“胜哥儿,我现在是否对你不够关心?”
“你来得不巧,今天是皇后娘娘入主后宫的日子。”重玄胜‘呵’了一声,语气随意:“临淄城里所有勋爵夫人,都入宫去听她讲课了。讲一些妇德女仪、御夫之道什么的。”
皇后讲“御夫”,这事本身就很诙谐。
谁能御得了那位大齐天子……
十四又何须学这些,她除了重玄胜,什么都不在意。重玄胜也恨不得把命给她。
“今天是何皇后入主后宫的日子……”姜望正读着书,忽地转过一念,将心神从封印术的世界里暂时浮出,对重玄胜道:“把车队分开,先载我去华英宫。”
当今何皇后正式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天,也正是姜无忧的生母、殷皇后的忌日……
在冷宫里呆了大半年之后,“愤郁而死”。很难说何皇后被封后,是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重玄胜很乐于看到他还保持一些人味儿,抬指叩了叩座椅扶手,马车便转向。
到了华英宫外,姜无忧却不在宫中。
那位常年伴在姜无忧左右的老妪,也坐进了马车里,看着姜望道:“殿下去了青石宫。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去待一阵——姜真人是否要进宫等一等?”
“不了。”姜望淡声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嬷嬷可以领我去上炷香么?”
重玄胜静坐在旁边,也拿着一本封印术的书籍在看。他身在齐国官场,如今自成一方山头,却是不方便进华英宫的。
老妪欠身道:“您有心了……当然可以。”
殷皇后的灵祠非常简单,在一个极小极隐秘的房间里,有一块连名字都没有的灵牌。
姜望也只是简单地上了香,便要离开。
在门口,老妪低头道:“谢谢您。”
“谢我?”
“老身姓殷。”
曾经煊赫一时的殷家,已经被抹消在齐国的历史里。
一直陪伴在姜无忧身边的她,或许是殷氏仅存的族人。
姜望最后看了她一眼:“您珍重身体。”
转身离去。
……
“还是去霞山别府。”重玄胜心中装着许多事情,却也不影响口齿清晰:“那边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九皇子已经很久不去那边住,现在也不是赏景的时节,附近就一个十分安乐的安乐伯,怎么着都打扰不到你……”
安乐伯?
姜望心中只转过淡淡的一念……这名字,好像已经十分久远了。
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如今回想,都仿佛隔着一扇窗子。说近也近,总归是窗里窗外,像在看别处风景。
他坐在车里,随着车走。
车在路上,路在天空下。
不自由的身体里,却住着自由的心。
“这样……”姜望盯着书页上的内容,漫不经心地道:“我到了之后,就把院门封起来。不要说我回临淄,不要叫人打扰。”
每回到齐国,最主要的事情都是交游故旧。亲近的各家都去拜访一遍,本也是应有之义。但就像重玄胜所说,“人情往来”的前提,是还能保留“人”的部分。
在这般泅渡天道深海的关键时刻,就统统免去,谁也不再见了。
“好好读书吧。”重玄胜‘嘿’了一声:“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
炎炎夏日,见不着“枫霞并晚”,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爬了满山。
十车密录,填塞别院。
姜望并三尊法相,就各自读起书来。
……
……
在钓海楼的高层序列里,“靖海”为最高,“护宗”、“实务”都在其下。这亦是钓海楼创宗以来的最高愿景。
陈治涛以“治涛”为名,足见身上所承受的期待。如今来看,他也并未辜负这种期待。
在钓海楼风雨飘摇、几近灭门的关键时刻,他临危受命,担当楼主大任,不能说是“挽狂澜于既倒”,也确实是顶住了诸方压力,让宗门得以平稳度过艰难时期。
且在“后沉都时代”,保持了钓海楼的自主。
放在危寻还活着的时期,若说钓海楼的目标是保证独立自主,那绝对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彼时雄心勃勃的沉都真君,外结诸方、内合众岛,强势组建镇海盟,正要一统海疆,追求海上霸权。
但在危寻走后,以钓海楼所面临的局势而言,“保证独立自主”,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政治目标。
迷界战争后,齐国一统海疆几成定局。由危寻所创建的镇海盟,已经变成齐国的一言堂,近海诸多事务,决明岛一言而决。
近海群岛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开始连夜绣紫旗。海民变成齐民,眼看着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因为独特的历史原因,以及将主岳节的存在,旸谷的地位相对超然。
钓海楼则是在景国的支持下,才得以保证道统不失。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蓬莱岛在近海投射力量,东天师宋淮亲至海疆,又有旸谷的表态,才有了钓海楼的复建。
钓海楼如何能够在景国的意志前,保有自我?如何能够在齐国的威权前,坚守道统?如何才能在残躯病骨的现在,以相对孱弱的体量,应对格局已经如此清晰的近海局势?
这就很考验新任楼主的定力和智慧。
陈治涛已经做得很好,但很多人都要求他做得更好。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小月牙岛上,钓海楼宗门驻地里,陈治涛穿着一身海蓝色的宗主道服,跪坐在祖师塑像前,慢慢地说道。
又名“怀岛”的月牙岛,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符合齐国定义之“中立”的地盘,对所有海民开放。它在名义上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只归于镇海盟管辖,亦是镇海盟总部驻地所在。
钓龙客的塑像立于此岛,矗立在天涯台上,供人缅怀。
钓龙客的传承,却搬到了小月牙岛——这里本是原钓海楼的一处分楼所在。宋淮、岳节他们,为钓海楼争取了怀岛原址的重建。是陈治涛力排众议,迁宗于此。
很明显,他不愿意钓海楼成为景国抵在近海前线的枪矛。
从“不愿意”,到确然成行,当中又是艰难的长旅。所幸都已经走过了。
现在秦贞站在祖师堂的门边,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宗主的背影,淡然说道:“倘若只论‘应该’,你已经做得足够。”
她和崇光,现在还是靖海长老,并没有什么职权上的变动,但已是实质上的钓海楼太上长老。
毕竟陈治涛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晚辈,修为上也还有很大差距,怎么都无法在他们面前立起宗主威权。
她和崇光现在越来越少露面,既是对齐国的示弱,也是把舞台交给陈治涛,避免喧宾夺主。
“对陈治涛来说,或许够了,对钓海楼楼主来说,我还差得太远。”陈治涛并不回头,而声音沉重:“远有祖师,近有先师。治涛才德皆浅,难堪万一……愧不能安。”
陈治涛也是个心气高的,不然不会拿自己跟危寻比,跟钓龙客比。
但人的资质的确有高有低,有的千年一出,有的万载难逢,有的人,只能说一句平庸。陈治涛当然不是平庸之辈,在各方面来说都是天才之辈。可要想追赶危寻,甚至是钓龙客,那实在已经不能单用“辛苦”来形容。
秦贞在心中轻轻一叹,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道:“你不是要去昌国一趟么?这就去吧。傅东叙那边,你就不要见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悠然地在门外响起——“傅东叙……为什么不要见?”
秦贞本能地并指如剪,但又强制性地收回这份锐利。她有一种难言的恍惚——如今的钓海楼,甚至都已经没有“不见客”的资格。
此刻出现在门外的,是一个目如明镜的男子,目光尽是审视,满眼都是他人的心事。穿着一身十分宽松的道袍,在海风中轻轻飘卷。站在钓海楼宗门重地祖师堂前,目光巡行四处,姿态松弛极了。
他自然便是镜世台台首,如今已然复职的傅东叙。他在如今的钓海楼,的确不会有危险的感受。这份傲慢亦是理所当然。
陈治涛在祖师像前站起身,回转过来,直视着门外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步跨出,便与之相对。
他不卑不亢,轻轻稽首:“傅台首!钓海楼楼主陈治涛,在此致意。请代我向贵国天子问好。”
“好说。”傅东叙面有明辉,笑得很放松:“陈楼主却是个懂礼数的!这知恩图报四个字,如今许多人已经不会写了。”
依秦贞过去的脾性,傅东叙这么当面刺她,她不裁傅东叙几刀,绝不能解气。今天却只是沉默地立着,像一张飘在风中的单薄的纸。
“我常常问自己——你是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制造问题?所以我不做无礼的人。傲慢、挖苦,情绪的宣泄无助于事情本身。”陈治涛在此情势之下,往外更走一步,直视着傅东叙:“不知傅台首是怎么想的?”
傅东叙笑了:“陈楼主真有一等一的心性,说得实在有道理!的确,我们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他还对秦贞欠身一礼,表示歉意,然后才道:“实不相瞒,鄙人这次来小月牙岛,正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
他看着陈治涛的眼睛,强调道:“代表中央大景帝国,解决这里的问题。”
秦贞始终不说话,维护陈治涛身为楼主的权威。
而陈治涛只是与傅东叙对视,慢慢地说道:“最好的态度,就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但不知道在景国眼中……什么是‘问题’?”
不怕景国要解决问题,就怕景国把钓海楼当问题。
傅东叙面上含笑:“陈楼主是个有智慧的人,不妨猜猜看?”
这时他面上的辉光一时都流走,在他面前聚成一个光团。自那光团之中,走出一尊灿烂的身影。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就这样站在了陈治涛与傅东叙中间。
他的面上也有光,他甚至一直在光里。傅东叙随身所带的镜光,被他一再地逐走。
他的眼中不见情绪,主动开口:“让我来猜猜看——钓海楼?镇海盟?决明岛?齐国?”
钓海楼虽势衰,楼主不可为人所轻。
陈治涛不能陪人玩故弄玄虚的猜谜游戏,崇光宁可自己来。
傅东叙负手于后,傲然道:“在崇光真人眼中,天下第一帝国的格局,就仅止于此吗?”
“或许不止,但我不知。”崇光谨慎地道:“这近海群岛,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傅东叙亲自过来?”
“我?哈哈!在这次伟大的事件里,我也只是马前卒!”傅东叙大笑两声,又面容一肃,沉声道:“我大景立足中域,雄峙人间。放眼东眺,能称得上‘问题’的,从来只有一个——”
“傅台首莫非是说‘沧海’?”崇光挑眉问。
傅东叙大袖一挥:“然也!”
轰隆隆!
海外响惊雷。
……
……
先是雷鸣几声,继而骤雨倾盆。
雨珠在檐前挂成了帘。
视线从这雨帘穿出去,也无法追逐那自由的雨燕,还是被困锁在重重宫闱间。
蛛网结尘的宫檐下,姜无忧贴墙而立,像一尊修长饱满的女神塑像。是这座晦暗宫殿里,唯一拥有亮色的风景。
她并不说话,只是看雨。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静静等来生母的死讯。
那时候养母宁贵妃说,有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了。
那时她拔出短剑作剑舞,像一只穿雨的飞燕,似乎并不知道,死的是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她当然也很悲伤,但其实不懂死亡的意义。
她只是知道,有个人不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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