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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前相高政,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从各方面来说,都远非今相龚知良可比。
南斗殿陆霜河是公认的天下真人杀力第一,却不能称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隐隐称许其为天下第一真,虽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从不夸耀武力……
鉴于他曾经所建立的功绩,没人会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对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却始终高居不下。越国古往今来功绩第一,胜过历代帝王。
越国国主文景琇,要来见高政,也得先递帖!
所谓“人隐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说的就是高政这等人。
隐相峰山门闭锁,山径无人。
姜望拾阶而上,静察山势,静受山风。
发丝偶尔飘起,长剑沉坠腰侧。
他将要面对那位主导了陨仙之盟的天下名相,而他的姿态是如此从容。
今日,是真人见真人。
漫长山道静对时光,沉默见证一段又一段的场景。
昔日薄幸郎曾飞来,一见革蜚而惊返。
今日长相思再至矣,安稳不动如此山。
姜望步履轻缓,在蓄势,也在抚意。
来到位于山顶的院落,推开那有着生锈铜环的大门。
高大的抱节树不知已经沉默了多久,微风一过,落叶在地上打旋。
抱节树上栓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儒服的人。此时背靠着树身,低垂着头,像是在打盹。
在黑暗的远古时代,阵道初祖风后,为了给正面战场争取时间,独自面对百万妖族大军,一人立起无边树海,身衍森罗世界。
最后此界被打破,风后也抱树而死。
后人就把他死前抱着的那颗树,命名为“抱节”。
古往今来,文人最爱此树。
当然,已经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今日之“抱节”,是否还是昔日之“抱节”,已经不得而知。只是一直这么传,就这样传下来了。
此树树干高而直,枝不繁,但叶极茂。足以在八月的尾声,遮出一片阴凉地。把秋老虎挡在门外,使得那很高但已开始朽坏的孤院门槛,恰似夏日与秋日的分野。
被锁在树上的人,就是革蜚。
并不是因为他丑得让人印象深刻,这种角度根本也看不到脸。而是因为他的气息,姜望在山海境里就已经记住。
“革蜚?”姜望开口。
被铁链锁着的人,如若未闻。
山顶独院,老树新客。黄叶铺地,秋风萧萧。
那个在山海境里拼命挣扎,想要为革氏带回一头蜚的天骄,现在竟沦落成这般样子。
“记得山海故人,黄河旧友否?”姜望又问。
“他听不到的。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了五府海底。”有个声音在院中响起。
这声音给人一种孤峰独立,奇险而寂寞的感觉。当它响起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像在下沉。
蒙昧之雾是修行者自腾龙而至内府时,所面对的最大关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面对的问题。
它不断产生,不断消解,这个过程,亦是修行者不断前行的过程。
不断产生新的困惑,不断有新的理解。
一旦神魂陷于蒙昧之雾就几乎不再有回归的可能,只能等待神魂力量耗尽而死。
而五府海底,更是不能触碰的险地。
修行者在内府境的时候,道脉腾龙栖息于天地孤岛,是因为只有天地孤岛是海上唯一的安全地。一旦沉入海底,几乎等同于迷途在宇宙尽头。
一尊清醒强大的神魂,成功归来的可能性也是亿万中无一二,何况革蜚的意识还被撕开两个部分,分别迷途呢?
革蜚和伍陵在陨仙林里遭遇的危险,不是一般的危险。
“是越国隐相高真人吗?”姜望就站在那朽坏的门槛前,并未踏进院中。
而那个孤峭的声音道:“此地确实也没有别人了……姜真人有何见教?”
姜望脚步轻轻一抬,已经跨越这座院落,出现在后山,在那立于山崖的白石棋枰前。对着那注视棋枰、皱眉沉思的老人,轻轻拱了拱手:“晚辈想一想,还是应该当面跟前辈回话,这样才算有些礼貌。”
“说罢。”高政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棋子:“你的来意。”
姜望道:“高真人之名,天下知闻。我今游历天下,一路至越,不可不来此名山……请与高真人论道。”
“论道?”高政略略抬眼:“不是论剑吗?”
“是论道。”姜望面不改色:“姜某生平不喜打打杀杀,爱文斗不爱武斗。”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高政缓慢地道:“现世第一天骄,要与我这孤山朽老,论什么道?”
高政当年去暮鼓书院问道,偌大书院,没有一个真人能够挡住他,一直走到院长陈朴面前,方才转身离开。
今日这后生,要与他论道,这比寻他论剑更不可思议一些。
但姜望确实是认真的。
他横剑于身前,在眸下一寸。右手拔剑,出鞘三寸三。以剑身的铭文,对着这位越国前相。朗声道:“便与高真人论这三字。”
高政看着这柄天下名剑一字一字地念道:“燕,归,巢。”
“明白了。”他把棋子往篓里一丢:“拿我表态来了。”
姜望缓缓往回推,藏锋于鞘中:“主要是想听听前辈的教诲,其次的事情,都是其次。”
高政道:“古来达者为师。你我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却同为真人,我哪有脸面用这‘教诲’二字?”
姜望正要说话,他已竖起手掌:“姜真人的来意我已尽知,论道就不必了。白家这件事情,他们做的确实不对。当初白平甫身死,无人缅怀,白玉瑕远走,无人挽留。哪有离枝鸟儿羽翼遮天,再强求回来筑巢的道理?我会处理。”
“那就多谢前辈。”姜望礼道。
“我处理越国之事,纠正越国人的错误,倒也不必姜真人来谢。”高政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还有事吗?”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革蜚……竟是怎样一回事?救不回来了么?”
“彻底疯了。他的意识已被撕裂,连婴儿都不如。除非这等孱弱的破碎意识,还能够从五府海底浮起,能够从蒙昧之雾中寻回……外力于他是无用的。”高政平静地道:“毕竟是我的弟子,跟我学了很多年,也不舍得直接杀掉。只好放在身边,这样看着他,免他伤人。”
姜望问道:“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革蜚祸害成这样?”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临境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实力。蒙昧之雾于他只是尘埃,五府海也早不以神魂停驻。如今却成这般模样,简直是被打回了婴童时期。
这等手段,可比杀了他更让人惊惧。
高政淡声道:“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仙宫破灭之所、鬼物横行之处,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他们这次探索,具体的情况,我也是不知。革蜚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楚国的安国公亲自去调查了,想必很快会有一个结果吧。”
姜望心想,安国公伍照昌,肯定是来过隐相峰的。
他拱了拱手:“吉人自有天相革蜚既然活着出来了,肯定有恢复的一天。”
高政又看回他的棋局,随口道:“但愿如此。”
“那晚辈就不打扰了。”
姜望行了道礼,正要离开。
但高政忽道:“你观察这局棋观察了很久,可有什么指教?”
姜望以见闻称名,而他的余光,竟也被高政察觉。
不由得心中暗凛。
嘴上只道了声:“看不懂。”
高政似有意似无意地道:“看不懂,然后呢?”
“看不懂我就不看了。”姜望道:“人各有志,人各有事。”
他就这样这样走过白石棋枰,也走过高政身前,踏着虚空,走下了悬崖。
天下一盘棋,各人有各人的下法。
……
……
山风鼓荡崖间,吹过棋枰。姜望走后没多久,他的痕迹就散了干净。
这隐相峰上,好像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留存。
唯有那白石棋枰如故,唯有那独坐观棋的人。
已经太多年了。
院中的抱节树下,那低头瞌睡的革蜚,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着。一片叶子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脑门上。
咚!
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一颗白子瞬间被黑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转。
其间有浑噩的声音响起来:“老头子,伱到底把我关在哪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快要闷死了!”
“正好静下来,好好反省一下。”高政淡淡地说道。
“我要反省什么?”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给你做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天天之乎者也,还得练琴练字,半点也不逍遥,还不如在山海境里的时候呢!”
高政道:“你杀了楚国三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脉公子,那是这一代安国公的嫡孙,你惹了这样大的麻烦,还要老师给你擦屁股,难道不值得反省吗?”
“欸?”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陨仙林的一切,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高政面无表情:“我只教了你陨仙林的知识,没教你怎么杀伍陵。”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人类真是太虚伪了。老师,我只不过做了你想让我做,但又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你不夸我也就罢了,还反反复复地教训我!”
“若不是你自己露馅,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吗?”高政问。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有些懊恼:“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明明我各方面都学得一样了,那大小眼——”
这声音陡然愤怒起来:“非要来看我!”
黑白两色的棋子猛地跳起来,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高政慢慢地将这颗棋子压下去,也慢慢地说道:“革蜚其实没有你聪慧,不及你天资,但他比你读书多,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你的脑子还没有开化,还很野蛮,跟不上伍陵的思想。被他发现破绽,再正常不过。”
棋子里的声音不服气:“明明我就表现得很好。就连革蜚的父母家人,也全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那是因为他们不敢怀疑,他们需要你。”高政淡声道:“世上最高明的谎言,是人类对自己的欺骗。”
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话,但黑白棋子里的声音只说:“我想洞真了……”
这个声音疯了一般开始叫嚣:“我要马上洞真,我忍不了。山海境里我可以轻松捏死的小子,现在竟然称作真人!我明明已经可以洞真你却一再压制。你要我跟你学,只学怎么忍耐,怎么虚度时光,我受够了!”
现在占据革蜚身躯的这个山海怪物,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并非他不聪明,而是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把自己套进人类的壳里。
但高政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课。”
棋子里的声音叫喊道:“忍耐没有屁用,你实力不够,你就会被杀死。到哪里都是如此!”
“妖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远古天庭,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现世洪流,是因为建立了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之外的生存规则。你要记住,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为山海异兽所学到的一切,那是你的底色,也可以成为你的天赋,但你要学会如何规束它们。现在你要成为人,成为诸天万界,现世之中,最为尊贵的……人。”
高政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声音却更轻缓了:“如果你想放弃,那也简单。”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立即不愤怒了:“我还是很愿意跟您学习的,老师。我只是……我太想进步了。”
“山太高了,也太险。”高政轻声说:“你要慢慢往前走。”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您说我还不够成为一个人,不让我洞真。但您明明可以衍道,山巅就在眼前,您为什么也不走上去呢?”
高政用食指指腹轻轻在这枚棋子上抹过,语气平静:“你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了。不是你想,你就能。不是你能,你就可以。我一直跟你说,多读书。”
当他的食指完全抹过这枚棋子,棋子已经恢复成全白,棋子里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一时只有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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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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