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很久。
平等国的人,也早就离开了。
姜望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慢慢地长着他的头发。
他的确并没有愤怒。
他站在齐国的立场上,曾多次位于平等国的对立面,甚至于还杀掉了一个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又拥有母庸置疑的实力。
不过是削发而已,不过是多请了两头烤羊。这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这一夜的遭遇他也的确早有预期。
离开齐国之后会发生什么,会面对什么,他虽然没有重玄胜那么聪明,但慢慢地想,也大概都能想象得到。
他并不是头脑发热而做的决定。
真正头脑发热的话,在离开妖界的那一次,他就不会顿足在云城外。
他真正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
所以他会先来星月原,此地能够最快地联系上观衍前辈,若观衍前辈与小烦婆婆云游万界未来得及理会,这里离悬空寺也很近……
天亮了。
账早已付过。
姜望掀帘而出,阳光沐浴在他的身上,他独自往星月原走去。
一个晚上,再加上他慢悠悠走过去的时间,如白玉瑕这般的优秀人才,应当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吧?
……
……
“我不太明白。”
幽暗的地窟里,其他护道人都已经离去,唯有卫亥和赵子还在。
耳边听得凶兽隐约的嘶吼声,卫亥不解地道:“既然他这么抵触我们,又有这样可怕的天赋。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赵子平静地道:“我们在挑战整个旧时代,我们的敌人何其多。都杀得过来吗?”
“但是他不一样。”卫亥说:“他强大的速度……让我恐惧。”
赵子只道:“他经历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慢慢让他成为今天的样子。我们也会成为改变他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确实相信,我们的理想。”
“我当然相信!”卫亥有些激动起来:“这个腐烂的世界,只有我们能够拯救!”
两人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火炉,火炉的上半部分,应该已经穿到了地窟的另一层去。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前,赵子慢慢地说道:“很久以前张咏跟我说,姜望和我们是同一类人。现在我也如此认为。”
卫亥显然是知道张咏的。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张咏的真实身份,是谁?”
赵子弯腰捡起一根木柴,放进了炉火里:“那已经不重要了。便称他为……薪。阎途也是,张咏也是,所有为理想而牺牲的人,都不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旷野,只会让火焰更热烈。”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祁笑那边……”
赵子道:“这事你不用管,昭王已派人去布局,至少也要三五年后再开始接触。”
卫亥不解道:“她已经是个废人,半点修为也无,甚至也活不了多少年。还值得昭王亲自布局拉拢吗?”
“修为废了,用兵的才能还在。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才。理想不是无根之木,非作空中楼阁。”赵子道:“有朝一日起事,平等国里这样的名将越多越好。”
卫亥道:“如果对我们来说她是重要的人才,那为何还要等三五年后再接触呢?时间久了,难免也生出别的变故。”
“现在她还是主导了迷界战争、赢得了巨大胜利的大齐名将,齐国天子还给了她特别的关照与呵护。”赵子澹漠地道:“要给她三五年,让她见世态炎凉。要给她一些黑暗里的时光,让她看清这个世界的真正黑暗。”
卫亥于是沉默。
上层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这批凶兽怎么样?”
“培育得很好,都很强壮。”
卫亥往旁边再看,赵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摘下了脸上那猪崽持花的可爱面具,又换下身上才穿过一次的衣裳,将它们全部丢进了烈焰里。
而她自己则归复为一个凤眸含煞的冷面女人。
她的姿态变得冷漠,步履变得优雅。
如此默不作声地往地窟上层走。
一路上不断有招呼声——
“夫人。”
“夫人。”
……
……
临淄定远侯府。
肥胖的博望侯又一次挪动他的庞大身体,兴冲冲地来这里用饭。
定远侯面上并不说什么,但不怎么进食,连灵食也几乎不用的他,却还是端了个碗坐下来,陪胖侄儿一起扒拉。
十四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就着重玄胜为她拣好的那些灵蔬,细嚼慢咽。
同桌的叔侄两人都是笑眯眯的,瞧着一个比一个和善。
饭厅并无一个下人侍奉,因为博望侯喜欢在用饭的时候聊天。
而这些话,很多时候不适合被人听到。
“最终还是祁问拿回了夏尸。”重玄胜嚼了一块大肉,不甚利索地道:“天子真是冷酷啊。”
重玄褚良没什么波澜地道:“祁家本来就从未势衰,祁问本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兵略,都是不俗,只不过都被祁笑压一头罢了,这些年韬光养晦,谁能小觑他了?祁怀昌是北衙巡检副使,祁良华、祁颂都算得青年才俊……这样的祁家,拿回夏尸也是顺理成章。”
重玄胜嘿然一笑:“祁笑当年拿走夏尸,可没有那么顺理成章。此中心情,实在难言。”
重玄褚良道:“兵权还归祁家,本就是祁笑主动向天子奏禀。她再怎么不忿于老诚意伯的偏心,想来也是不欲使夏尸旁落别姓的。”
重玄胜只道:“她是了解天子的。”
说着又摇了摇头:“这下姜无邪可高兴坏了,烧冷灶给他烧着了,白得一九卒强援!以前军中可都是华英宫主的势力范围。”
“祁家的年轻人是跟养心宫走得近,但祁问可从未表态过。”重玄褚良轻咳了一声:“你不要仗着自己聪明,就什么事都想掺和。”
“我当然不会掺和!姓姜的走了,我更没有掺和的理由。”重玄胜的笑容堆在脸上:“跟叔父闲聊而已。”
重玄褚良喝着粥:“既然是闲聊,就不要口气那么大。我还以为跟你坐在兵事堂呢。”
重玄胜皮糙肉厚,根本敲打不动,仍是兴致勃勃:“还有个有意思的,怀岛那边战后裁定已经结束。四叔和李凤尧拿出了关键性证据,表示虚泽明需要为近海群岛的损失承担罪责,笃侯和东天师都已经认可……但是虚泽明却不见了。”
定远侯施施然道:“你的消息渠道倒是很广。”
重玄胜笑而不言。
重玄褚良这才下了结语:“一个蠢货,提他作甚。”
重玄胜道:“我听说太虚派现在的门主虚静玄,可是非常器重这个才俊。”
重玄褚良继续点评:“关起门来修行,把自己修迂了的一个人。封山久矣,把脑子也封住了。”
重玄胜若有所思:“那他倒很适合处理太虚派的宗门事务。”
“你又在动什么心思?”重玄褚良问。
重玄胜只是笑:“手上还有一座太虚角楼,我不得估估价格么。”
说话间,有下人在厅外报告,说是有个叫独孤小的,来找博望侯。
重玄胜便让人进来。
不多时,独孤小走进饭厅,规规矩矩地行礼。
帮姜望管理过青羊镇,后来又负责南夏老山封地,现在的独孤小,见多识广,接触三教九流,早不是当初那般局促。在两位国侯,一位国侯夫人面前,亦落落大方。
重玄胜笑着招了招手:“吃过没有?坐下来一起。”
独孤小恭敬地道:“多谢侯爷,我已用过饭了。”
在姜某人的心腹面前,重玄胜也较为随意,一边为十四夹菜,一边随口道:“你从南夏赶来,很是辛苦。先去府里休息一下。你家老爷已有安排,明天就送你进德盛商行。”
独孤小抿着嘴唇沉默。
重玄胜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事直说。”
独孤小异常认真地道:“侯爷,我不想进德盛商行,也不要干股。”
重玄胜对谁都很客气,但不代表他是一个客气的人。快子已是停了,脸上仍是笑着:“那你想要什么?”
时至今日德盛商行的发展,在齐国各大商行里已经稳进前十。姜望所给予的干股,已经是一笔非常庞大的财富,是独孤小这样的人,按照原有轨迹,一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
如何还能贪心不足?
但独孤小只是说道:“老爷离开齐国了,不再进入仕途。那么他需要的是一柄剑,而不是一个管家。我的人生意义是为他而存在,他不需要我,我就不知道如何生活。”
说着,她跪了下来,没有痛哭流涕,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甚至于声音可以称得上冷清。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表达一个诉求:“老爷说过,您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请您给我指一条明路。”
重玄胜有些动容。
姜望之所以给她德盛商行的生意,大概是想她拥有自己的生活。
但姜望如果不需要她,她可以马上死去。
这是一种畸形的情感,近于狂信而又异常冷酷的忠诚。她并不掺杂任何情绪,只是描述她的生命。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够变得锋利,还有谁可以?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你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先回青羊镇住一阵子吧。”
独孤小不明所以:“但那里已经不是老爷的封地了。”
重玄胜看着她:“但那是你的故乡——可以算你的故乡吧?”
“如果老爷承认的话,那就是我的故乡。”独孤小道:“我在那里死去,也在那里新生。”
她并不笨:“那我需要怎么做?”
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什么都不要做。就常去转转,收拾收拾屋子,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独孤小仍然不知道博望侯的意图,但她相信老爷,而老爷相信博望侯。
所以她叩头道:“感谢您的指点。”
然后起身离开这座侯府,又一次往青羊镇而去。
“好了,我也已经吃饱了,多谢叔父的款待。”重玄胜面带笑容:“这粥不错,叫厨房再给我熬一锅带走。”
重玄褚良看了他一眼:“冠军侯就从来不会到我这里来蹭吃蹭喝,连吃带拿。”
重玄胜嬉皮笑脸:“要不怎么说虎父犬子,今不如昔!他就不懂得我明光大爷,是怎么讨得我爷爷的欢心的。”
重玄褚良澹澹地说道:“你也不懂姜望是怎么讨天子欢心的。”
“他可以剖心,我不能啊。”重玄胜笑眯眯地道:“我的心剖开,都是黑的。”
……
……
“这些该死的秃驴,他们想让孤在这里等死!等到姜望洞真为止!”
绝不雄壮但很是幽深的庄王宫深处。
庄国天子压低了声音在寝殿内咆孝。
作为大庄中兴天子,在西境锋芒毕露的雄主,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
上一次大约要追朔到韩殷时代,雍国屡次犯境之时。
镜中的声音却很平静:“你无需担心枫林城的真相暴露。须弥山内部并不知道你和姜望的恩怨,他们只是从苦觉的行动有所猜测,出于保护姜望的目的。同样的,悬空寺内部也没有什么声音,目前为止都是苦觉自主的行为。”
“消息可靠吗?”庄高羡问。
镜中的声音道:“我们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
“那就用这份力量,帮我捏死这个人!”
“现在还不行。还没有到我们再次站出来领导这个世界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庄高羡表现出一种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躁怒不安,而声音压抑地只在殿中回响:“我冒着举世皆敌的危险同你们合作,你们却连一个小小的神临,都不能帮我捏死?!”
镜中的声音古井无波:“别忘了,是你主动找到我们,主动要跟我们合作。如果不想合作了也很简单——我们马上送你回源海。”
“哈哈哈哈哈!”庄高羡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杀一个姜望,你们害怕暴露,杀一个正朔天子,你却说‘马上’?”
“因为你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聪明地联系到了我。而姜望对我们一无所知。”镜中的声音毫无情感:“杀死你们都不是难事,如何选择,只是利弊的考量。”
短暂的温情从来不真切,并且已经逝去了,现在是残酷的利益法则。
“呵呵。”庄高羡静静地坐回椅子上,冷冷看着这面镜子。
他的精神状态很让人担忧。
但镜子里的声音没有任何表现。
“你们需要朕。”最后庄高羡说。
镜中的声音只道:“希望你保持价值。”
彭!
镜子在庄高羡的目光压力下破碎了。
而最后的声音也破碎地传开,直至消失不闻。
端坐彼处的庄高羡,狂躁的情绪一瞬间就收敛了。
身穿常服坐在椅子上的他,是那么的温和。他的嘴角莫名勾起:“时间真是你们的朋友?”
他截断了话语,也收起了笑容,澹漠地吩咐道:“知与杜相,明晨孤会临朝。此外,即刻召宋清约来见朕。”
想了想又道:“让林正仁也来。”
清江水主宋清约,新安八俊林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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