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寺乃是佛门第一逆宗。
古难山是太古皇城认可的天下正教。
无论黑莲寺如何自认佛门正统,两教正邪之分,早已是历史公论。
当然,历史有很大的修改余地。
只是就目前来说,黑莲寺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邪教之一。
而鹿七郎乃是神香治安府的高层,太古皇城造册录名的存在,是绝对的官面角色,代表着秩序的正义符号。
岂有见邪教恶徒而不杀?
这厮都敢说“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了,这些话平日里在黑莲寺关起门来自家说说也便罢,怎敢当他鹿七郎的面如此放肆?!
但眼下最大的对手还是蛇沽余。
甚至于……对手是谁恐未见得能够自选。
这鼠加蓝会不会是蛇沽余请来的帮手?
细想起来惊悚非常,却也相当合理。蛇沽余已是罪在不赦,再多一个加入黑莲寺、混迹邪教的恶行,又有什么问题?这天底下能够容她、又确切能够帮到她的势力,已是不多。
而对自己来说,即便从来都有冠绝同辈的自信,想要独杀两位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也实在有些太膨胀了……
鹿七郎冷静地审视着环境,握剑的手依然平稳从容,但也下意识地挪了一个身位,让自己更进退自如一些。
与纤长尖细的刺剑相对。
小巧的八斩刀,自有偏狭之锋,同样盛着月色。
蛇沽余本已做好独斗鹿七郎柴阿四两大妖王的准备,要用一场血战,挣扎出逃生的可能。这黑莲寺鼠加蓝的突兀降临,令她心中凛然。
治安府当然是大敌,黑莲寺也不会是什么善友良朋。
她生性冷僻,自小长在临雾,去哪里、做什么、与谁战斗以获取荣登天榜的战绩……全都是在家族的控制下进行。无论正道邪道,本就是没什么朋友,几乎与世而绝的。
她曾经名列天榜新王,自然有她的际遇。她所修的功法,她所掌握的秘术,她的妖征,甚至她手中这对飞燕八斩刀,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收获。
自屠亲族之后,临雾蛇家积蓄几千年的财富,也应当在她手中。
更有甚者,她自屠亲族的理由,又会引起多少不曾设限的猜想?
如今罪在不赦,流亡天涯。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身后没有任何能够成为威慑的倚仗。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妖怪,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刑杀她——
这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
她不是那持宝于闹市的顽童,她本身即是那遗于闹市的重宝,必然会引来八方觊觎。就连猿梦极都敢动心思,遑论其他?
有的妖怪不敢跟鹿七郎抢,如鼠加蓝这样的存在,却是根本不必忌惮。
而她非常明白,此刻她就算释放所有隐藏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鹿七郎、柴阿四、鼠加蓝这三者的围攻下逃生。逃亡了这么久,逃出神香花海,逃过紫芜丘陵,与神香骄子鹿七郎斗智斗勇,也不曾露过半分怯。未想过今夜一念之差,竟似已至穷途!
夜风甚凉。
鼠加蓝立于黑莲祭法坛,面对身形肥胖的太平鬼差,背对强者默立的北区小巷。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动手,心中惊疑不定。
眼中的佛光不再那么嚣狂,绕身的佛音也渐而散去了。
他未回头,但是能够察觉到那强大的气息。
鹿七郎,蛇沽余,还有一个能与他们并立的不知名的妖怪,似乎很弱,却是最深不可测的存在。毕竟以自己的佛想,都完全探不出此妖根底。
难道这是太平鬼差的陷阱?
太平道竟是这样强大的一个组织吗?
与神香鹿家都达成了合作?是否后续还会有摩云城的官面力量?
至于堵在外间街巷的这几个强者,是否有什么不打不相识转结为朋友的可能……他却是根本没有想过。
毕竟强者从来独行!
简单来说,黑莲寺的外交里,不存在友善势力……环顾妖界,可以说到处都是仇敌。
毕竟就黑莲寺这动辄就要将不拜不诚者斩入畜生道的作风,他们也很明白自己多么招恨。
相对于三位妖王的紧张。
咱们疾风杀剑和太平鬼差,却展现出了超妖一等的镇定。
“不慌,我有古神随身。古神有十根手指头,碾死三个妖王,还有七根没事做。”柴阿四成竹在胸。
“道主早就说过,黑莲寺的事情,组织会解决。今夜只不过随便来送一趟东西,蛇沽余这样的凶徒来了,黑莲寺的反派也跳出来了,难道这也在道主的计划中吗?太平之谋,恐怖如斯!接下来应该可以看到组织里的高层强者了,不知来的是三官七吏中的哪一位……”猪大力胜券在握。
按照他所知的太平道的构架,最上是以太平道主为首。此尊分神千万,监察永恒长夜。其中一念,便系于他的太平神风印之上。太平道主之下,则又有三官七吏九差。
三官者,天、地、妖。
七吏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九差者,阴、阳、龙、魔、人、神、鬼、恶、孽。
他自己便是九差中的太平鬼差,虽然现在修为还很有限,不足以撑起鬼差之威。但太平道主亲口说过,他非常有天赋,早晚会走到他应有的高度去。
一个妖怪成就伟大事业的路途,总是要战胜各种各样的反派。便如今夜,便如这鼠加蓝。
猪大力站在这破旧房间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黑莲寺妖王,那眼神,已如看死尸般。
不同于三大妖王的忐忑猜疑,两驾马车的盲目自信,藏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更多是猝不及防,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茫然中。
猪大力在问高层什么时候来,他这个太平鬼差能够给予什么配合。
柴阿四在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还是直接摊牌,请古神出场碾压所有……
但身兼古神和太平道主的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他要往哪里熘,他要怎么熘。
这三个妖王一旦打起来,这小院还能存留?
想他大齐武安侯,运筹宝镜之中,妙算天意之海,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紧赶慢赶移形换影,转回这个破院子,结果就撞上眼前这一幕。
不动则已,一动翻车。
任是谁人,也难免迷茫。
此时此刻,他确然对天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越了解,越敬畏。
越感受,越恐惧。
越有所知,越有所惑!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动作,不知道做什么为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够真正超脱。
好像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茫茫的十字路口,路上只有形形色色的妖怪,路边是各种各样未知的危险。自己一路挣扎,一路算计,但前后左右,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
正是你自以为的那些“正确”,将你一步步推入更危险的局面里。
难道此生此时竟无别路,只有静坐等死?
摩云城北区的这间小院,本是剑拔弩张、将斗生死的局面,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三大妖王各有所忌,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失去余地。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撑腰,完全以一种超脱的心态在注视眼前这一幕,哪怕鼠加蓝摆明了冲着他来。
太平义士,无所畏惧。
“咳!”最后还是柴阿四打破了沉默。
他在心中问道:“我这样会不会太嚣张?我以为我少说也得三五年后,才能用这个态度说话……”
嘴里却已经很是轻松地开了口:“我说,大半夜的,都堵在我家里干什么?”
他以一个在几位妖王眼里错漏百出但细究起来又很值得深思的走位,闪到了院门口,独自一妖,把混杂的战场分割成了两边。
院子里是鼠加蓝和太平鬼差,巷子里是鹿七郎和蛇沽余。
他站在一条脆弱的中界线上,左看看鼠加蓝的光头、太平鬼差的蒙面巾,右看看蛇沽余的赤色蛇纹、鹿七郎的手中剑。
决定不装小弟了。
“你们还打不打?”他语带轻蔑。
眼下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划分了两处战场。
按理说几个妖王都方便动手了。
鼠加蓝对上太平鬼差,是手拿把掐。
鹿七郎对上蛇沽余也很有心理优势。
但他们都不由得会想,这个深藏不露的柴阿四,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站在哪一边?
尤其是才把柴阿四收归门下的鹿七郎,这一会是颇多审视。他甚至也开始怀疑,柴阿四今晚上门拜访,是不是也是引自己过来的局……
不,肯定是个局。
不然怎么这么巧,让自己同时撞上蛇沽余和鼠加蓝?
要知道自己凭借天生灵觉,神香秘法,追蛇沽余都并不轻松。这个柴阿四竟能准确把握位置,将几个妖王全部引到一起,要说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他是不信的。
竟是谁要对付神香鹿家?
鹿七郎心内警钟大响。
他的灵觉告诉他,他已经靠近了巨大的机缘,但同时也靠近了巨大的危险。
机缘应在哪里?危险由谁带来?
鼠加蓝和鹿七郎都沉默。蛇沽余更不多言。
柴阿四的问题散在了风中。
“害!”柴阿四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打散了吧!”
他心中暗爽不已,语气却是越发有绝世强者的随意:“我抓紧时间把门修一修,晚上还要睡觉呢!”
说着把锈剑一挂,真个自己研究起院门来。
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决定。是迷茫了片刻的姜望,重整旗鼓,再次通过柴阿四,向天意发起了挑战。
从逃出霜风谷,一直到今夜重归柴家老院。从察觉到天意的针对,到开始针对天意、逃避天意、对抗天意……他几乎所有的努力,都被一个耳巴子扇了回来。
一输再输他也会觉得煎熬,独在异乡他也会感到孤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他也会生出无力和畏惧。
但他仍然不会束手。
人生无非是……往前走。
他清楚自己不能够选择等待,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这些妖界的天之骄子,都可以等待自己或有可能的机会,等待命运的卷顾,唯独藏在镜中世界的他,不能够。
因为他非此界人,此界天意,待他不公。
如果将一切交给运气,那他面对的,就是必死的局。
但仍是不能自己动手,因为天意所忌,或许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应。
所以他让柴阿四先跳出来,搅浑这潭水,打破这场僵局。他在镜中世界冷静地观察局势,猜想每个妖王的心理,判断他们或者会有的取舍。让柴阿四扯虎皮、假威风、虚张声势,让这场突发的混战打不起来,或者说至少不要在这附近打。
几大妖王被柴阿四一通数落,个个不做声。
而柴阿四自顾自修门的轻松姿态,更是赋予了一种神秘,增添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就连背靠太平道的猪大力,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这个花街新贵。
鼠加蓝率先生出退意。
如果说太平道是一个庞然的地下组织,背倚黑莲寺的他,与之还有漫长的纠葛,不必要也不应该急于一时。需要重新调查审视太平道,佛爷岂能降下没把握的怒火?另外这个犬妖的底细,也要好好查一查,总不会只是胆子大吧?
“我佛慈悲!毁人家门,确实不该。鹿君缉凶,我也不便打扰。”他竖掌礼了一声,又凶神恶煞地看着猪大力:“佛爷今日就先放你一马,但你最好知道,你已经逃不掉了。得罪我黑莲寺,此后天上地下,都无你容身之处。”
猪大力歪了歪头,很有底气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束手就擒的姿势:“这位佛爷,我好像没有逃。”
鼠加蓝只作未闻,一把收起了黑莲祭法坛,跃向无垠之夜空。
鹿七郎看了一眼蛇沽余,剑尖往外稍偏了两分,那意思很明显——给你逃的机会,你自己好好把握。
蛇沽余眸光冷漠,亦是一并八斩刀,就要踏进阴影里。
眼看着一场混战即将散去,忽地——
铛~!
一道钟声响。
唤醒了整个摩云城!
在这一刻,无论身处哪个角落、无论正在做什么,摩云城内还清醒着的所有妖怪,全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出房间,仰头望天。
整个摩云城范围的夜空,有一幕奇景正发生。
但见血月之下,无穷月光聚拢。
那染着澹红的月光,在高穹凝聚绚烂光影,明灭之间聚成了一口大钟。顶上如悬日月,钟身浮刻鸟兽。
其声恢弘,贯通了漫长岁月和雄阔国度。
唤醒了与闻者的躯壳,而令神魂受洗。
柴阿四在自家院中,呆愣愣地抬头往天穹看。
有一幕更有趣的画面,在这个夜晚得以描绘——
那钟口之下,照出了一方密室的虚影。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通体以银白为底色。其中一面墙壁,就是一扇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大门。大门中缝线上,一共定有三个倒扣的钟,已经亮起了一个,辉光如水。想必三钟全部亮起,就是大门开启之时。
密室的另外三面墙壁上,则都嵌着大小一致、可以移动的金属方块,方块上绘刻着复杂华丽的图桉。光影浮动,看不太真切。
房间里有两个忙忙碌碌、正来回走动不断移动图桉的家伙。
一个身披黑色长袍,脸覆黑色面具。
一个银发墨童,嵴后舒展着银色羽翅……摩云三俊才的羽信!
这两个家伙一边忙碌,一边还在小声的交流,窃窃私语。
羽信手上不停,忽地低低笑了两声。
“有什么好笑?”裹在长袍里的家伙,声音粗粝非常。
“我笑那蛛狰无谋,鹿七郎少智,鼠加蓝没有脑子。猿梦极犬熙华不值一提,蛇沽余是丧家之犬!”
羽信压低的声音里藏着笑意:“谁能想得到,神霄秘藏今晚就开启呢?你这个分瓣梅花计真是绝了!让我不经意地把消息泄露给各家,等天亮时城外的机关一发动,那群傻子准跟着姓鹿的跑。十几处解密藏宝,还不晃得他们五迷三瞪?等到他们争抢完,咱们这边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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