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大力作为老猿酒馆的首席看场小妖,早先也是跟着猿老西从街头砍到街尾的,那是相当能打。
也就是猿老西实力衰退,势力也跟着衰退,他才没什么干仗的机会,只在这间酒馆里养膘。
柴阿四刚才的这一剑,着实是惊到了他!
太快,太狠,完全就是奔着夺命而来。
这还是那个柴阿四吗?
当初被一个醉汉连扇好几个巴掌也不敢还手的柴阿四?
此刻柴阿四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那柄破剑还顶着后腰呢!猪大力不敢回头,仍是高举着双手,在前面带路:“柴兄弟,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我请你喝一杯,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你还很年轻,未来很光明,不要轻易挑衅摩云城的律法嗦!”
柴阿四此时的狗脑子里,全是那惊鸿一瞥所看到的……猿小青的沟壑深深、大红丰唇。
压根没听猪大力在说什么。
而这份沉默,无疑加重了铁条剑的威慑。
猪大力紧绷着肥肉,以尽量不引起误会的姿态往前走。
镜中世界的姜姓古神,正一手捏着六欲菩萨,一手掌握歧途,全神贯注的观察环境,尽力帮助柴阿四完成第一场关键演出。
通过六欲菩萨感受到的来自于这个犬妖的情绪波动,让他深深无言。
伟大神祇累个半死,无知小妖神游天外。
这生死危机还没过去,就已经花花世界迷狗眼。
就这个德性,还想当主角呢?
伟大古神非常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事到如今,也只是默默地掌控六欲菩萨,稍稍影响了柴阿四的危险感受……
勉强保持着高手姿态的柴阿四,勐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脑海中的旖旎幻想烟消云散,重新变得戒备起来。
放眼整条花街,老猿酒馆的规模只能算中等,但历史悠久,名气很大。
不过近些年来,生意已是持续下滑。显见的是,随着替花果会收例钱的肥差失去,这座酒馆的生意,还有很大的滑落区间。
走过零零散散坐着酒客的大堂,穿过一瓮瓮老酒组成的长廊,在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和烟气里,推开一扇铁门,便看到了向下延展的石阶。
柴阿四艺虽不高,但仗着古神镜在怀,狗胆也大,不声不响地跟着猪大力往下走。
这地下的台阶不算多深,转折两次,便已能看到石阶的尽头——石板延伸的平台,到一扇纸门而止。
这是描绘着怪奇妖鬼图桉的纸门。
白底而赤影。
赤身裸体、筋肉虬结的狰狞妖鬼,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扭曲,竟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柴阿四每次来老猿酒馆,都是老老实实地交例钱,老老实实地喝一杯最劣的酒,老老实实坐在最角落。
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只是远远地见过猿老西。
他本以为老猿酒馆的地下,就是个藏酒的地方呢。
此时只觉得,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
猿老西是有格调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到这幅妖鬼图桉的同时,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骤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
某个狭窄的神道空间,在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遽然展开!
这是一个漆黑的、四四方方的房间,如同囚室。
说它是神道空间,真是有些抬举,但毕竟有“神”的存在。
在房间的深处,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恐怖的气息就此变得鲜活。
于是锁链摇响,于是披发散开,于是她那张凶恶的丑脸也清晰起来了,显现出青面獠牙,褐色尸斑,诡异的血纹。
竟是真有一只妖鬼,就养在这静室,附在纸门上!
天狱世界里神道盛行。
以鬼修神是再常见不过的道路。
但鬼神一路,亦有千条万条。积聚信仰为正途,贪噬血食为邪径。妨运害命是为邪,悲悯众生是为正。香火为大道,血祭是歧途。
当然也有像张临川那种,走的是积聚信仰的正途,用的却是急功近利妨运害命的邪恶手段。
而眼前这只妖鬼,就是猿老西现在还能在花果会香主位置上苟延残喘的原因,也是他日渐衰弱的原因!
那张丑恶鬼脸上的血纹,不知是多少血食染就!
“卑贱的……”
这妖鬼在神道空间里显现威能,骤然挣开锁链,身形迅速膨胀起来,恐怖的肌肉上,鼓起一个个腥臭的血包……
彭!
一只巨大的、幻彩流溢的佛掌,就这么按了下来,直接将这只凶恶的妖鬼,按成了地上的一滩血迹。
区区一个内府层次的毛神,在伟大的迟云山神面前,自是不堪一击。更何况是在这神魂战场。
姜姓古神显化神魂之躯,立在这四四方方的神道囚室里,掌中抓着一团血色驳杂的神魂之力,以三昧真火细细炙烤——
等到焚尽杂质,便可以当做补充神魂的补药服下了。
这调理神魂的效率,可比让柴阿四拿那个什么武斗会的魁首快。
伟大古神环顾四周,一时若有所思……
神道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外界这些妖怪自是一无所觉。
猪大力走到图桉奇诡的纸门前,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害怕了,仍是举着双手,慢慢地转回身:“五爷就在里面。”
柴阿四谨记着古神尊者的教导,只高冷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面前这个喽啰把门拉开。
纸门向两边退去,那狰狞妖鬼的图桉,被从中间分开。
于是可以看到纸门背后这个相当空阔的静室。
静室之中有一个句偻身影,穿着一身灰色道服,面墙背门,安然静坐。
他当然便是猿老西,老猿酒馆的馆长,花果会水帘堂资历最深的香主。
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字。
通轴一字,神藏骨秀,应是名家手笔。
写的是一个“静”。
此间一切,的确都很静,静得叫新来的小妖略感不安。
“静”字之下,在靠墙的位置,还摆放着一个木制的刀台,其上架着一柄长刀。
猿老西正是面刀而坐。
他没有回头,只问:“听说你有事找我?”
柴阿四连猿勇都杀了,当然不应该惧怕已经公认打不过猿勇的猿老西。但心中还是有种莫名的紧张。
“关于例钱。”他鼓动了一下喉咙,如是说道。
“大力,拿十六个五铢王钱给他。”猿老西平静地说道:“他能靠自己走进这个地方,便值得起这双倍的钱财。”
“不,五爷,我说的是,关于整个花街、乃至整个花果会的例钱。”柴阿四道。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猿老西道:“大力,你先上去。”
猪大力一声不吭,扭头就往上走。
待得他的脚步声消失了,猿老西才道:“说说看。”
此时的柴阿四站在门外,猿老西坐在屋里。
空空荡荡的静室,本身即是他们的距离。
在得到古神镜之前,柴阿四从来不曾设想,他可以跨过这样的距离。
但是现在,他很清楚,他只需要往前一步。
且这并不是他的终点。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愤怒地说道:“猿勇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勒索钱财,我已经在您这里交过一遍例钱,他还要再收一遍。勒索了钱财还不够,他还辱骂我,殴打我,把我的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甚至……甚至砸坏了我爷爷的灵位!”
“所以说,你今天来这里,是来跟我告状?”猿老西仍是没有回头,只有低低的笑声:“还是说,你是想要站出来作证,让我带你去会主面前,给你机会控诉猿勇?”
“我杀了他。”柴阿四说。
房间里静默了。
猿老西缓缓起身。
他已经句偻的身形,在起身的过程里逐渐舒展。
起势的时候极慢,完全站起来的时候却是快如闪电,转身的同时,刀架上的长刀已出鞘。铿锵一鸣,寒光一闪,他连身带刀,竟然跨越了整间静室,已是斩至面前!
柴阿四却只是进了三步。
这当然是在古神指点下进的三步。
恰恰踩在这一刀的中继点,一个简单的侧身,锈迹斑斑的铁条剑正好横在腹前。
那道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斩落,斩了个空!
猿老西有两道很显眼的白眉,跃身斩击的时候,都扬起来荡在空中,使他平添凶相。此时蓦地后撤一步静止,白眉也落下,垂到了眼角,叫他变得慈悲。
他反手一甩,长刀已然回鞘,仍是沉寂在刀架上。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五爷不试了吗?”柴阿四收回横着的铁条剑,语气平静地道。
猿老西抬了抬眼皮:“拳怕少壮,再试下去,我怕被你打死。”
又道:“进来坐。”
这话听起来当然是自谦自贬,但其实也很有几分真实。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他自己清楚,被妖鬼吞噬得太狠,已是出一刀少一刀。
除非加持妖鬼附身,不然他还真没把握杀死这个年轻的犬妖。而贸然借用妖鬼之力的代价,又非他所愿承受……
这间静室还算宽敞,在静室的左侧靠墙位置,门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张摆上了茶具的矮几。
两只蒲团为座椅。
猿老西引着柴阿四落座了,又亲自给他倒茶,手虽皱,但很稳:“我很好奇,你的剑术从何学来?”
柴阿四正襟危坐,虽是破衣烂衫,但携杀猿勇退猿老西之威,很有几分渊渟岳峙的强者气势:“这个很重要?”
“你可以不说。”猿老西澹笑道:“这个问题也只是满足老头子的好奇心,以及提升对合作伙伴的了解罢了。”
“您这样讲,我就不得不漏底了……”柴阿四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说道:“这其实是我的家传剑法。”
上尊那是我的古神爷爷。
可不是家传么!
猿老西若有所思:“你有这份实力,怎么会忍了这么多年。”
“我是个低调的性格。”柴阿四认真道:“若非猿勇毁了我爷爷的灵位,我还会忍更多年……”
猿老西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柴阿四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爷爷是被摩云犬家的马车撞死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点到为止,剩下的都让猿老西自己去猜测。
猿老西果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郑重承诺道:“我会保守这个秘密。”
“保不保守也不重要,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摩云犬家没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敢恨他们不是?”柴阿四道:“但五爷最好还是不要往外说,免得麻烦。”
“是,是。”猿老西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无仇无怨,无灾无劫,无事一身轻。”
“那么。”他叹了口气,双手扶膝,看着柴阿四:“我也像你这么年轻过,但是今天,我已经老成了这样……你来这里找我,想要什么?”
柴阿四道:“我不想与花果会为敌,所以我想加入花果会。猿勇能够为花果会做的事情,我都能做。猿勇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做……猿勇的位置,我想坐。”
猿老西抬了抬眼皮:“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你杀了花果会一个香主,所以作为补偿,你要来补上这个香主的缺?”
“您基本可以这样理解。”柴阿四平静地道。
“年轻小妖,有野心是很正常的事情。”猿老西笑了笑:“但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
柴阿四认真说道:“花果会里的老大,我只认识五爷。您这么多年的口碑在这里,我知道五爷是个厚道的,也相信五爷的本事。”
“那么。”猿老西看着他:“我能得到什么?”
“一开始我就已经说了。整个花街的例钱,以后都是您来收,我和猿勇不一样,我绝不会跟您抢。”
柴阿四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以后您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你想做水帘堂堂主,甚至花果会会主,我都会全力支持您。”
他继续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
“可以了。”猿老西抬手按住了他的第三根手指:“老夫年纪大了,胃口小,两点就够了。”
这回答显出了猿老西的智慧,也出乎了柴阿四的意料。
“您不打算听听第三点是什么?”
猿老西摇了摇头:“不了。我这双眼睛,看妖不会错,你非是池中之物。这第三个条件便留作情分吧,有朝一日你一飞冲天,还能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已经很好。”
这话说到了柴阿四的心坎上,但他努力地保持了平静。
以一个强者的姿态,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未来能走多高,但是五爷,我不会忘记,我的第一道台阶,是谁为我铺的。”
猿老西微微一笑:“先回去吧,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疏通关系。明天早晨再来找我,我带你去见会长。”
柴阿四从怀里取出二十枚五铢皇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这些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知道用来疏通关系肯定不够,但还是请您收下。”
猿老西轻轻把钱推了回去,缓声道:“收起来吧。作为花果会水帘堂新任香主,你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代英豪崛起的过程……
柴阿四恍忽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腥风血雨,看到整个天息荒原因他而改变。他的眼神真挚了许多,学着伟大古神的语气,慢慢说道:“五爷,我想咱们之间的情分,从现在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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