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第十八章 今日无风雨

    临淄。

    今日无风雨。

    结束了一天的讯问,银甲雪袍的计昭南,面无表情地走在长街上。

    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的亲传弟子,万妖之门后常年征战的功勋武将。因此得到优待,并不会戴枷戴锁,也不用蹲天牢。

    只需要来都城巡检府,接受包括北衙都尉杨未同在内,几个资深青牌的讯问——兵部已是讯问过,北衙还要再来一轮。

    当然也没有谁敢严刑拷打他,连辱骂都不曾有。

    但都城巡检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异常的冷漠。那种敌意……他感受得很明显。

    就像此刻走在临淄的大街上,风姿无双的他,往常必然会引来无数欢呼。在齐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迎来英雄的礼遇。就算是把自己藏在马车里,逐车掷果的女子也从来都少不了。

    但今日……

    今日他尚是嫌疑之身,不能坐彰显身份的马车,不能有卫队仪仗。

    今日长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冷漠。

    他明白。

    他害死了这座城市的年轻英雄。

    他中止了一个以平民之身晋为国侯的传奇。

    新齐人的代表坠落了。

    很多人的旗帜倒下了。

    他未杀姜望,可是姜望因他而死!

    “计昭南,计昭南!!”

    他循声抬眼,看到一个玉带缠额、英气十足的年轻武将,被一群人死命地抱着,犹在那里挣扎着戟指过来,大声喝骂:“他才刚去妖界,什么都不了解,你就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居心何在?!”

    计昭南是何等骄傲的性子?

    动辄就想要教训重玄遵,连重玄褚良都想试手。

    放在往日,不管李龙川家里有多大的背景,是怎样将门,如何公侯,其人自己的实力够不上,就根本没有与他大声说话的资格。

    但是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前走。

    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从旁边驶过,经行的时候,车窗上的垂帘放下来,隔断了里面的视线。

    计昭南当然知道,里面坐的是晏抚和温汀兰。

    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北衙的讯问结果。

    不知有多少人牙里咬着恨,无处宣泄。

    天狱毕竟太远,那所谓的幕后黑手,又至今杳无着落。

    ……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

    温汀兰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跟计昭南的关系也不差。”

    父亲是朝议大夫,出身算得上显贵。温汀兰当然清楚计昭南的潜力,清楚镇国大元帅府的分量。

    同时她认为这件事情并不能怪计昭南,天狱世界里的生与死,都是常有的事情。那个伺机动手暗害姜望的人,是后期前往霜风谷增援的修士,显然是得知姜望在霜风谷的消息后,特意赶过去的。

    计昭南也不能脑后长眼,提前洞彻真人级别的伏手。

    “是啊,只是不差。”晏抚握着她的手,只这样说道。

    温汀兰想了想,还是说道:“计昭南没有害姜望的理由,他自己也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拼命,在他的认知里,与妖族拼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才会直接把姜望拐到霜风谷去。去妖界的人换成重玄遵,他也是如此。兵部和北衙的调查都没有问题,在有确定性的证据出来前,我们不应该怪他的。”

    因为晏抚的关系,她与姜望也算得上相熟。姜望出了意外,她当然也免不了感到遗憾,甚至有些伤怀。但作为晏抚的未婚妻,她需要为晏抚做更多考虑,为她和晏抚以后的家做更多考虑。

    晏抚想到的,她要帮忙想。晏抚没想到的,她要多提醒。

    对计昭南表现敌意,实在不够理智,不够“智慧”。

    晏抚叹了一口气,只道:“或许于理而言,我不该怪他。但于情而言,我怎能不怨?”

    他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好友,毕竟谁不喜欢一个从不计较、动辄豪掷千金的贵公子?

    高哲以前围着他转,鲍伯昭、鲍仲清兄弟,生前也都吃过他的宴请。

    放眼临淄,能同时和鲍家、重玄家交好的,也就他一个。

    但是当初姜无忧满临淄追着他揍,还放话说谁拦揍谁。只有一个彼时在齐国还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姜望,站出来帮他缓和此事,给双方一个台阶。

    当初去扶风郡,他也只拉了姜望作陪……

    马车继续前行。

    温汀兰没有再说话。

    ……

    ……

    计昭南独自走在长街上,忍受着形色各异的目光,走了很久。

    韶华枪没有拿出来。

    无双甲好像并不能阻挡所有伤害。

    在远离了北衙,也再听不到李龙川的斥责后,他想了想,折过身形,往武安侯府的方向走去。

    路不算太远,但是他走了很长的时间。

    工部大匠督造的武安侯府很是气派,是配得起姜望的身份的。

    往日他若来此,应当大开中门,姜望也该亲迎。

    今日站在这座侯府的大门外,对着那神情紧张的门子,计昭南抿了抿嘴,轻声道:“府中现在,是谁做主?烦请通传一声,我是计昭南。”

    门子“砰”地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计昭南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一阵。

    见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这个时候,大门被拉开了。

    穿着一身国侯华服的重玄胜,正以一种虎踞龙盘的态势,站在大门后。

    计昭南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重玄胜已经先道:“计将军这是?”

    “噢。”计昭南愣了一下,才道:“听说姜武安还有一个亲传弟子,我还没见过,想着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

    重玄胜似是想了一阵,才道:“你说褚幺啊?他哭得累了,这会还在睡觉呢。至于帮忙……感谢您的心意了,不过确实不用。姓姜的还在临淄的时候,他府里的事情也都是我管,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了,养个小孩子,我还养得起。”

    计昭南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道:“姜望的事情……对不起。”

    “计将军说的哪里话?”重玄胜表情温和:“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

    “是啊。谁也不想。”计昭南叹了口气,终是道:“那我先不打扰了。”

    重玄胜也很有礼数地道别:“好,计将军慢走,府里确实还有些事情,我就不送了。”

    计昭南慢慢地离开了武安侯府。

    脚步又沉了几分。

    重玄胜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不满。

    恰恰是如此,说明他已恨到极点,他绝不接受道歉。

    这个仇家,是结下了。

    计昭南并不惧怕。

    并不在乎谁会拿他当敌人。

    只是确然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了孤独。

    他在霜风谷也是同样地在拼命,也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但谁会真的相信他计昭南呢?

    是啊,凭什么那么巧,姜望一进妖界,你就等在了那里。凭什么那么巧,你前脚拐走姜望,后脚他就出了事?

    那可是姜武安啊!

    不是什么温室里养着的所谓天骄。

    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底层一步步走到高层,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军功。

    伐夏那么危险的战场,他都活了下来。

    同无生教祖万里搏杀,他都成了最后的胜者。

    迷界也去过,边荒也去过,祸水也去过。

    那么多的死地绝地,他都走了出来。

    如今他比过往所有时候都要更强。

    怎么会去妖界的第一天,就出事呢?

    怎么一遇到你计昭南,就再也回不来?

    如果说妖界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霜风谷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那为什么姜望死了,你活着?

    你说你计昭南清白无辜。

    让旁人怎么去信?

    “呵。”

    计昭南无来由地轻笑了一声。

    如果他不是计昭南本人,他也很难相信计昭南的清白。

    若有人留影了他这个笑容。

    过几天又可以写一篇文章——

    “计昭南结束讯问离开北衙后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去武安侯府示威,在被博望侯拦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脑子里这些可笑而无聊的事情一掠而过。

    计昭南终是又叹了口气。

    岁已深寒,霜风瑟然。街上的行人都少了,难免显得冷清。

    他独行。

    他并不畏惧什么,也不觉得委屈。

    所有的一切他都承受。

    只是有那么一些……

    孤独。

    身在故乡,竟比他乡冷。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停了下来。

    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穿着军服,身量极高、脸型略长,高鼻深眸的年轻男子,推着一架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表情温和亲近的男人。

    “这是干什么?”计昭南的表情变得很冷峻了,挑眉问。

    “随便逛逛,刚好逛到这里。”膝上盖着一条旧毯子的男人说道:“这小子才被解除禁令,说是太想临淄了,还非得拉着我,天天大街小巷地推着我逛……”

    他的声音平缓,其间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这样说道:“走吧,也逛得差不多了。顺路一起回家。”

    计昭南又看向王夷吾。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夷吾。

    自输给姜望,又被赶出临淄,磨砺了三年后,锋芒倒是不似以往,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过那直挺的嵴梁、如尺规度量的脚步,仍能说明他的傲性和自我。

    此时迎着自家师兄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轮椅调转方向,摆了一下脑袋,示意“跟上来”。

    真是没大没小啊。

    计昭南觉得自己的拳头痒了起来。

    也就不紧不慢的,抬步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没有血缘,但是如此相亲。

    他们性格各异,但一直是……一家人。

    ……

    ……

    “这个歌舞班,要不要解散?”

    武安侯府中,重玄胜抱着一个厚厚的账本,在上面勾勾画画,自言自语:“算了,赶明儿立个灵位,让她们天天去唱歌跳舞,反正望哥儿爱看。”

    一直沉默的易十四,直到此刻才说:“他不爱看。”

    重玄胜反问:“你怎知他不爱看?他不爱看干嘛万里迢迢从草原带回来?”

    “望哥儿只喜欢修行。”十四说。

    “管他呢。”重玄胜道:“就这么安排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跟我犟。”

    十四于是不说话。

    “喂。”重玄胜又道:“你说会不会这边给他弄了葬礼,花许多银钱,他突然又回来啊?那挺瘆得慌的吧?”

    “会回来吧?也不能真说他死了吧?没看着尸体呢。鲍伯昭也没看着尸体……呸!”

    “计昭南……或许有意,或许无意。我不会把他往好处想的。我凭什么把他往好处想?王夷吾害你,计昭南害姜望。这笔账我不会算了,等着瞧吧!等着瞧……”

    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

    拿个毛笔,左划右划,往常清清楚楚的账目,不知怎么越看越乱。

    “这武安侯府怎么弄的,记的什么破账!”

    他把账本勐地一甩,摔在了书桌上。

    几步走出去,对着书房外的那个小瘦猴子道:“让你练字练字练字,你师父交代的,你老在我这儿晃悠什么!?”

    褚幺有些紧张地看着重玄胜,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死了,给人打死了,不回来了。”重玄胜不耐烦地摆摆手:“滚犊子吧——嘿!还杵着干嘛?”

    褚幺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倔强地摇头:“我不信!我师父天下无敌,只有他打死别人,没有别人打死他!”

    “你才看得着多远,你就说天下无敌?一天到晚打死这个打死那个,你打得过谁?”重玄胜抬脚作势要踹,见褚幺杵在那里不动,又费劲的把脚放下来。

    伸手点着褚幺道:“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今天认真地跟你说个事儿哈,小瘪犊子。你是望哥儿的亲传弟子,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你。你师父以前是怎么待你的,我还怎么待你。但是不该有的心思你别有。望哥儿还有家人,望哥儿的家业,我以后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听明白了吗?”

    他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不是,你瘪着个嘴干什么?你还很委屈?嫌给你的不够?”

    “我什么都不要!”

    就在他的面前,这个倔强的、坚强的瘦皮猴,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

    “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

    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十四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当代博望侯仰头看着天空:“近许者秃,近望者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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