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是姜无弃的丧礼之期。
此次丧礼规格空前。
由朝议大夫温延玉总辖礼部主祭。
天子谕令:
长生宫所属近侍侍卫九十人,宗人府所属官员护军六百人,丧服二十七日。
满朝文武,摘冠素服七日。
尊如天子,亦摘冠三日为祭。
长生宫正殿设仪驾,王公大臣齐集,行礼如仪。
殿外奠进筵席,席设十五。
临淄官员军民十三日内不作乐、不嫁娶。天下官员军民三日内不作乐、不嫁娶……
此等丧礼规格,已经远远超过一位皇子所应享的丧礼规格。
一时之间,三百里临淄城,满城披霜。
包括临淄四大名馆在内,若干青楼、酒铺、赌坊,家家挂牌闭户。
天子似乎还嫌不够,命将包括斩雨军统帅阎途、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在内的二十三名平等国奸细,公开剐于法场,以慰十一皇子亡灵。
真人死时,天地将悲。以此祭奠长生宫主,实在是莫大礼格。
据说等着围观行刑的百姓堵了足足五里地,将法场堵得水泄不通。
……
……
“去看看吗?”摇光坊姜家,重玄胜道:“还有一点时间。”
穿着丧服的姜望从里间走出来,问道:“看什么?”
重玄胜眯了眯眼睛,不知不觉中,面前这小子还真是长开了。明明只是一身粗布麻衣,却叫他穿出了风度翩翩的感觉。而且这行走间的仪态,实在有仙气……仙术就这么好?
再看了看身上把自己绷得很是难受的丧服……这也太不合身了!
回头还得调几个裁缝来这里才行,嗯,轿子也得多备一架。这院里的盆花也不太行,得换一轮。
心里一瞬间想了许多,嘴上道:“厉有疚把你害得那样苦,不想看看他如何被千刀万剐么?据说这一次要剐足三千三百一十八刀,刀数未足,不许叫他断气。”
姜望摇了摇头:“既已是必死的结果,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你不恨他啊?”十四难得开了口,有些好奇地问道。
“恨,无缘无故坑害于我,怎么会不恨?”姜望很有些认真地道:“如果厉有疚未被揪出来,还能活着,以后我一定会杀了他,这是我对他的恨。但也就到这一步了,我只需要他死,并不需要欣赏他死的过程。”
“那还是让朝廷来杀吧。”重玄胜道:“连九卒统帅都有他们的人,平等国的势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大。你不宜站在前面。”
多次被平等国针对,对平等国的意见,姜望当然是有的,但是他并没有放什么狠话,反而轻轻转过了这个话题:“今日是十一皇子的丧礼,咱们还是赶紧去奉香吧。”
重玄胜:……
姜望这才恍然大悟般:“哦我差点忘了!”
他整了整衣领,轻描淡写地道:“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入长生宫正殿奉香……咳,那我先走一步。”
说罢一撩衣摆,不给重玄胖反击的机会,潇洒去了。
重玄胜看起来倒是很平静,看着这厮的背影,只对十四道:“我刚才问错问题了。”
十四歪了歪头,投来疑问的眼神。
“我应该问他,想不想研究一下,金躯玉髓在凌迟下的表现。以及,想不想近距离观察当世真人肉身受刀的三千三百一十八次数据。另外,能斩破金躯玉髓、真人之躯的刽子手,其刀法也值得学习一下。”
十四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重玄胜说得很有道理。姜望的确是会对这些感兴趣的人。
“那你去不去看呢?”她问道。
“不去了。”重玄胜返身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死个真人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丧礼你也不去了?”十四追在身后问。
“能晚一点是一点吧……”重玄胜终于无法平静了:“我现在看到姓姜的就生气!”
……
……
满城皆霜雪,长乐宫也并不例外。
身穿丧服的大齐太子姜无华迎出宫门外:“母后今日怎么得暇前来?”
大齐皇后抓住他的手往宫里走,脚步虽快,依然不失凤仪:“今天是小十一的丧礼,为娘怕你伤心过度,就来看看你。等会与你同去长生宫。”
姜无华于是不再说话。
母子俩走进宫室,落下座来。
何皇后左右看了看:“宁儿呢?”
姜无华随口道:“起得晚,这会还在梳妆打扮呢。”
见皇后微微蹙眉。
他又轻声解释:“素净有素净的妆容,宁儿知晓分寸的。”
何皇后于是略过此事,轻轻摆了摆手。
近侍宫女纷纷退去,偌大宫室,一时只剩母子二人相邻而坐。
这是整个东域,最尊贵的一对母子了。
“十一这已是太子规格了,但太子还好好地在这儿呢!我真不知陛下在想什么!”皇后的语气已然十分不满。
姜无华倒是并无嫉色,只是轻声道:“十一命途多舛,父皇难免多些怜爱。他活着的时候,我就不与他争什么。如今已经走了,就更没什么好争的。”
皇后叹了一口气,轻轻拨了拨姜无华额前的发丝:“他天天怜这个怜那个,什么时候能多怜你一些?你也是他亲生的骨血,是大齐太子。生得晚了,没有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刻,难道是你的错?有娘亲照拂,难道是你的错?你已经这么优秀,这么挑不出毛病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苛刻?”
姜无华依旧表情和缓,不见半分怨愤:“承社稷之重,也要担社稷之责,对储君苛刻些也是应当。若等克继大统再犯错,伤的可是国本。千锤百炼,方得治国明君。”
皇后脸上的愤色与不满,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她那么雍容地坐在那里,有的只是高贵和宽宏:“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论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假这么想,你永远要这么想。”
她的抱怨与不满,或许确有本心,但表现出来,则完全是对太子的考验。太子若是在她这个娘亲面前,都不会被引出任何怨怼的情绪,那才是真正的天心无漏。
“儿臣是真心实意如此想。”姜无华道。
世人皆知,前太子姜无量因私下怨怼之语,被天子囚进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废了六年。六年无事,一直试着复起,结果一朝断绝所有。
可“私下怨怼之语”,又是如何被御史知晓的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心是真是假不重要,她这个做娘的都判断不出来,也不需要判断。这很好,能始终表现出来这个样子,那就是真的仁厚东宫。
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就神临?”
“再过一段时间吧,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姜无华沉稳地说道:“小十一刚走,我这个做兄长的,不早不晚,就选在这时神临,大家是应该替小十一难过呢,还是应该替我高兴?父皇也不免要问,太子想表现什么?太子想做什么?”
“也好,你是个有计较的。”大齐皇后已经完全放下心来,起身道:“现在就去长生宫吧,迟了你父皇会不高兴。”
“好。”姜无华温声应道:“我去叫一声宁儿。”
……
……
今日的长生宫披霜带雪,满目皆白。
莫名给姜望一种姜无弃就站在面前,正披着白狐裘的感觉。
眼前看到的所有人,全都身穿丧服,形容悲戚,但也不知有几个人真伤心!
朝议大夫温延玉带着礼部官员,已经接管了整个长生宫的外宫部分,布置好一应仪轨。
两名礼部员外郎守在长生宫宫门外,负责迎送。
甚至于温延玉本人也在一旁站着。
当然,哪怕能在这个时候来长生宫祭奠的,都非富即贵,也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同温延玉寒暄。
他这次主持整个丧礼。
能让他以堂堂朝议大夫之尊,在宫门外相迎的,自然只有当今天子、皇后等寥寥几人。
姜望一现身,立即便有一名礼部员外郎迎前上来,口称姜大人。
令旁观者惊讶的是,在宫门外沉默许久的温延玉,竟然也主动对姜望点了点头,态度亲切:“来啦?”
姜望本来还想厚着脸皮先跟温延玉问候一声,无论对方会不会搭理他。
先时齐国去兀魇都山脉寻他的真人里,就有温延玉一个,虽是齐天子的命令,这人情他也得领。
没想到竟是温延玉先开口。
赶紧迎上去,执晚辈之礼:“早该去真人府上拜访的,不意诸事缠身,今日幸见于此,还望真人海涵。”
“不妨事。”温延玉缓声道:“回头有空可以去我的兰心苑坐坐,也让老夫接触接触你们年轻人,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想法。”
“一定。”这里并不是寒暄的场合,姜望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识趣地道:“您先忙着,晚辈就先进去了。”
温汀兰曾经邀请他去温延玉私下饮茶会友的兰心苑,他倒是还没有去过。温延玉这一次又亲口相邀,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
但姜望心里非常清楚,虽然他今时今日也能算是有些分量了,可是在温延玉这等人物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温延玉这番示好,更多是看在晏抚的份上呢。
给晏抚的挚友面子,就是帮晏抚撑场面。
狗大户这位老丈人还真是不错!
拜别温延玉,径自往宫里走。
这一次走的路线与前两次不同,长生宫的后殿部分,并不在此次丧礼中开放。
一路都有宫卫指路,很快绕过一座照壁,便见得一处空旷的场地。
奠席就设在这里。
一共十五席,非贵人不得落座。
而姜望继续往前走。
此时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得姜望,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齐国如今最耀眼的这位天骄,已经在齐国官面上走到高处的金瓜武士,细究起来,赴齐竟还不满两年。
这两年经历了多少石破天惊,留下多少惊心动魄的事迹,如今已然在他们这些人之上。
朝议大夫陈符曾说——“所谓绝世天骄,就是会让你心生沮丧的那种人。”
现在的姜望,又何尝不是带给很多人这种感觉呢?
十一皇子的丧礼,毕竟不是个适合寒暄的场合,所以也没有谁贸然上来打扰。
姜望静默前行。
从奠席这里走过,就是长生宫正殿。
姜无弃据说是死在齐帝面前,他的灵柩一度停放在东华阁,足见天子之哀……现在倒是已经移回了长生宫,就停在正殿内。
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跪坐在正殿外,对每一个踏进正殿祭奠的人躬身。
看到姜望的时候,还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姜爵爷前来祭奠,殿下若泉下有知,会开心的。”
姜望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皱纹横生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了声:“您受累。”
然后起身往殿里走。
这里完全布置成了灵堂,灵柩便停在殿中。
雕纹肃穆的灵柩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形。
材质粗糙的丧服也掩盖不了她的高挑、健美,遮不去她的英姿飒爽。
华英宫主姜无忧,正低头看着灵柩里的人,表情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望走上前去。
灵柩中躺着的那少年,穿着一身紫色的皇子蟒服,双眸微闭,面容苍白俊美。
这个时候的他,显然不会再畏惧寒冷……
当然也不会再猛地咳嗽起来。
陪着站了一阵,姜无忧忽然说道:“我以前脾气很坏,在宫里欺负过很多人,不是揍这个,就是揍那个……唯独没有欺负过他。因为总感觉他像个瓷娃娃,我怕我一碰,他就碎了。”
姜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一声。然后走近灵柩前方的供桌,认认真真地行过礼,给姜无弃上了三炷香。
这时他听到一个隐隐啜泣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在灵柩另一边跪着的,也是一个熟人——十四皇子姜无庸。
双目通红,神情悲痛,哭得很压制。
只是姜无忧气场太强,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位皇子。
不过双方没什么交情可言,姜望只是一扫而过,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无忧一眼,但也什么都没有说。
自顾在灵堂两边排列的椅子上,找了个最边缘的位置坐下来。
只有三品及以上大员,才能入长生宫正殿奉香。在这个层次里,他的确身在最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三十来岁、面上傅粉、丧服也穿得不甚妥帖的男子,走进灵堂里来。
见得姜无忧,首先行了一礼:“何真见过三殿下!”
姜无忧仍旧看着灵柩里,并不理会。
他也不以为意。径自绕过灵柩,走到供桌前,取了三根香,拜了三下,插进香炉,便转身寻位子坐。
目光扫过跪在灵柩另一边的十四皇子,轻轻掠过,看了一圈,便看到了坐在最边缘的姜望。
眼睛一亮,直接寻了过来,往姜望旁边一坐。
“这位想必就是青羊子吧?我是何真!认识一下?”
不知是不是真的很欣赏姜望,他的声音实在有些太大,也因而有些刺耳。
姜望想了想,正要不动声色地回绝对方,便听得一声冷斥。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站在灵柩旁的姜无忧略微转面,只给了一个霜冷的侧脸,英眸顿有寒光起,一瞬间竟似铁马金戈卷狂雷:“给孤滚出去!”
国舅爷何赋的独子,大齐皇后的侄儿,何真何大公子,愣了一愣。
下意识地抬起半边屁股来,想继续坐着又不敢,想走又觉得太丢面子。
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听错了,华英宫主是让姜望滚才对,怎么着自己也算是“亲戚”。
但一迎上姜无忧的冷冽眼神,顿时什么纠结都没有了。
明明还是秋天,却像身在冰天雪地中。
明明身在灵堂,却如陷落杀戮战场。
他的身体僵硬,灵魂战栗。
顾不得再交什么朋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往灵堂外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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