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邺南城边上的三台,已经被改为书院,号为“无名”,寓意就是书院并不需要名字,这只是一个学知识的地方而已。当学生走出书院,就跟这里的一切无关了。
书院里的老师,与其说是传道受业解惑,跟学生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师父”,倒不如说是后来朝代里常有的“西席”。
一句话概括:量大管饱!
不仅教师多,学生多,地方大,而且只接受走读,也就是说,到点上课,放学回家,非常“自由”。
学制短,不讲求师生关系,目的只是为了给社会输送相关人才。
书院门口被人放了一块巨石,上面用殷红的油漆写着:升官发财,莫入此门。
一般人都不得其意。
然而,哪怕是号称“量大管饱”的走读式教学,哪怕写着“劝退”的座右铭,也因为报名的人实在太多,而不得不设置各种考核。
有钱人看不上这里,有地位的世家不把它当回事,没钱没地位的人家,希望改变现状,首先就是要读书学习。于是这间“无名书院”,就成了很多人的起点。
一时间邺城乃至周边,到这里读书的人趋之若鹜,直接带动了邺城郊外的“租房”业务。嗯,这些“学社”,也是官府盖的,住进去一样要花钱,只是很少罢了。
在这间书院读书可以选择不交钱,然而读书之人的爹妈或者兄弟就得拼命的为朝廷服徭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话到哪里都适用。
邺西城很多刚刚摆脱“奴籍”的六镇鲜卑子弟,在父母的督促下,来到这里读书,而他的父辈和兄弟,不少人就得从军,或者多服徭役,参与齐国的建设。
两年前的惨败,袍泽惨死在高伯逸刀下的那些仇恨,貌似渐渐在淡忘。
毕竟,人总要向前看,比起那些不共戴天,完全谈不到一起去的河北世家,高都督这厮……不,他老人家,简直可以算是圣人了。
还是家族的发展比较重要。
那些六镇子弟里面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进了“无名书院”,读书识字以后,将来的路要好走得多。
至于那块巨石上写着的话,不要当真,高都督这个人,平日里最喜欢正话反说。
……
“看到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在茁壮成长,我心甚慰啊。”
无名书院门口,高伯逸一身厚重的棉袄,他双手拢袖的感慨说道。
他身边站着的是李德林,而秘书郑敏敏,像是透明人一样,无声无息,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
“主公太谦虚了,多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想上升却没有通道,主公给了他们一个向上的通道,史官们会记下这一笔,让主公名垂青史。”
李德林拱手对高伯逸行了一礼说道。
“某些人,就是不明白。这育人跟种地一样,要好好打理的,怎么能随便把人当草芥呢?哪怕是草,也是值钱的药草,可不能随便糟蹋。
将来齐国强大了,需要更多读书识字的人,这样国家才能发展。你把所有人都弄成了愚民,他们也创造不了多少价值的,唉。”
高伯逸摇头叹息道,瞥了一眼郑敏敏。这位秘书的脸红的掩盖不住,毕竟,觉得高伯逸办无名书院浪费时间精力的话,就是她最先说的。如今李德林的话,不亚于直接打脸。
“主公所言甚是,不过割韭菜这个词颇为不雅,应该说,是主公成就了他们的人生,而他们则是用自身来回馈主公,应该是这个道理。”
李德林不动声色的拍着马屁。对于高伯逸的“割韭菜”理论不以为然。
这年头,割韭菜已经是良心统治者了,要知道,传统做法都是敲骨吸髓,乃至生吞活剥的。那是要斩草除根的干活!韭菜割了毕竟还会长嘛。
“自从主公开了这所无名书院后,邺西城的治安好了不少,六镇鲜卑们也老实了很多,他们的子弟在这里读书,不亚于人质。谁敢闹,就是不把自家子弟当回事,主公这一招釜底抽薪,可谓是妙哉啊。”
李德林由衷钦佩的说道。
六镇的那些俘虏,当了两年的奴,现在脱了奴籍,反倒是不好管理了。从军是他们最好的出路,然而,从军的话,要么这些人出工不出力,要么,平时乖巧,关键时刻却是会直接给你一刀!
你是用还是不用?
高伯逸利用三台的根基,稍微装修下,开个“速成学校”,给没有出头之日的六镇鲜卑子弟开了一条路。
虽然这条路不容易,也得跟邺城其他的普通人家子弟竞争,但怎么说也比暗无天日强太多了!人就怕没有盼头,一个人这辈子可以苦一点,但是如果祖祖辈辈都要苦下去,那么造反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而高伯逸用服徭役和无条件从军,来支付家族子弟入学的花销,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双赢的买卖。
六镇鲜卑认为他们不会被高伯逸当做是“消耗品”,因为如果消耗掉了,那么谁来支付学费?
而官府也不用担心这些人造反,因为他们的子弟,已经从邺城的“外人”,变成慢慢融入到这座城市的“自己人”。
读书难道不比跟自己一样去战场上刀口舔血要舒服?
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过得舒服呢?
而这些人出来以后做什么呢?
给官府打杂,做各种需要粗通文墨才能做的事情。至于以后能混到什么地步,全靠自己造化了。
“对了,洛口仓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伯逸不动声色的问道。
今年齐国粮食丰收,再加上没有打仗,粮食消耗的“预期”远远跟不上,造成了粮价暴跌!在此紧要关头,高伯逸命邺城中枢平价从自耕农手里收购粮食,并囤积于各地水次仓。
由于自耕农及时得到了购买粮食种子(这个年代粮食种子就已经专业化了),以及归还贷款的资金,因此大规模破产和向世家借贷卖身的事情并未发生。
这应该是他们这几十年来,过得最舒坦的一个年关了。
北齐官府此举极大稳定了各地的社会秩序,今年临近春节的时候,邺城街面上看起来比往年热闹了许多,很有些“盛世美景”的幻象。
粮食收上来了,府库堆得太满,无处安放。于是高伯逸在朝会上提出,在洛阳以东,巩县东南兴建超大型粮库,并命名为:洛口仓。
并由荥阳郑氏出面,组织徭役兴建粮仓,设计有三千窖,每窖可藏粮八千担,规模之大,可谓是骇人听闻!
为了让工程顺利完工,高伯逸任命郑敏敏之兄长郑元德为洛州转运使,专门负责督造洛口仓。之前名不见经传,只在淮南偶露锋芒的郑元德,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这其间高都督与荥阳郑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为了让儿子升官升的更快,他爹郑述祖几乎把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
工程的进度颇为喜人。
“回主公,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并且开始存粮。由于洛口仓颇大,因此要建成不是一天两天。卑职觉得,一边收,一边建,灾年放粮,丰年收粮,两不耽误。”
李德林拱手说道,他在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知道高伯逸会问什么事情,这是当宰辅的必修课了。高伯逸虽然不是齐国皇帝,但是现在随便找个人问问,又有哪个傻子会把龙椅上的儿皇帝高潜当回事?
只是很多事情涉及到“政治正确”,不方便说出来罢了。
“杨愔做事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你很好,两个都能把握住。那就按这个方法来,三年内,把洛口仓填满,它会成为齐国的定海神针。”
洛阳残破,让洛口仓的作用少了一大半,还要担心有人利用洛阳控住洛口仓,那样就能实质性的造反了。
李德林瞬间明悟,高伯逸这是在走一步很大的棋,洛口仓,不过是第一步,也是争议最小的一步罢了。除了心怀不轨的世家,讨厌官府粮仓抑平粮价外,还有谁会讨厌洛口仓的存在?
哪怕服徭役的那些人,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干活。为什么呢,因为这座粮仓盖好了以后,灾年他们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有谁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呢?
李德林明白,高伯逸做事的风格,就是尽可能多的人,站在他那边,然后占据所谓的“大势”。大势都是一点点的积累起来的。
比如说现在在邺城开速成学校,其实就是在积累大势,只是一般人都看不出来罢了。开学校的钱,靠徭役肯定不够,很多都是高伯逸自掏腰包解决的。
要不然,如果动用府库,朝廷中枢又要扯皮,世家的人又会从中作梗,要有结果,谁知道猴年马月了呢。
任何谋士,逃不过两点。
第一个,主公不能是个酒囊饭袋,那种扶不起来,拉不动,带不起的主公,最是让谋士失望。
而第二个,则是能听得进去话。如果主公虽然能力强,但是刚愎自用,根本不听谋士的建言,那么,这样的人也是不值得追随的。
高伯逸这个人,既是能力强悍,同时又能头脑清醒,只要你说的是有道理的,那么他从谏如流毫不含糊。
在李德林看来,高伯逸篡位成功完全没什么悬念,只要他不突然的失心疯或者被人刺杀。唯一有悬念的事情,则是他能不能一统天下,结束几百年的分裂。
无数仁人志士,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能不能做到呢?
一时间,李德林居然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有点走神。
“可以了,不必行如此大礼,这又不是对你施加什么大恩大德。”
高伯逸微笑着按下李德林行礼的双手道:“朝廷已经休沐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今年辛苦了,明年,也拜托你了。”
高伯逸意味深长的说道。
李德林想起了支持刘裕北伐,在后方保证粮草供应的刘穆之。他感动的点点头道:“必为主公效死。”
“我知道你不爱财,放心,青史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回去看看夫人孩子吧,你也很久没回老家了。”
“告辞,主公,您也好好歇一歇。”
李德林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等他走了以后,高伯逸转过头看着“隐形人”郑敏敏问道:“有话就说别憋着,一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有话要问。”
“六镇鲜卑会有今日,完全拜高都督所赐。结果现在,他们又不得不依靠高都督,乃至他们的后代,都要靠着从高都督手里漏一点残羹冷炙才能活下去。
人们却世代称赞高都督仁义无双。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么?”
郑敏敏有些迷茫的问道。
没办法,毕竟眼前这个她爱的男人实在太坏了。在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比高伯逸更坏的人。
“你是一个地主老财,村里有个身子壮硕的人,老是对你不怀好意想揍你,那你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得好!
郑敏敏想了想说道:“地主老财家里多的是护院,打一顿不就结了?”
“图样图森破。”
高伯逸摇了摇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郑敏敏对此早已习惯,她接着问道:“那要怎么办?”
“给邻村的壮汉钱,让他们趁人不注意,狠狠的教训一下想对付你的那位,把他打残,但是不要打死。
然后你就派人去慰问,给他钱,给他好吃的,让他好好养伤。
以后,他就是你的打手。”
高伯逸淡然道。
还可以这样?
郑敏敏顿时感觉三观崩坏。
“如果那位伤好了以后,还要打你怎么办?”
“恩将仇报之人,不会得到任何信任。这样的人,哪怕你不去对付,老天也会收了他,这种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高伯逸反问道。
郑敏敏顿时无言以对。她甚至还能引申一下,这位壮汉的儿子,依然会给财主当护院,如果生了女儿,那估计就是给财主儿子当小妾什么的,一家子都绑定在财主家。
那时候他们恐怕早就忘记当初为什么看财主不顺眼了。
郑敏敏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巨石上写着的“升官发财,莫入此门”,心中好像有了一丝不太确定的顿悟。
“放假了,明天你先回荥阳老家吧,年后上班,现在让竹竿送你回去。”
高伯逸自顾自的往“无名书院”的台阶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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