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是阴云密布,但又释放着些异样的光线,昏黄昏黄的,明明是昏暗色调,四周却是一片光亮。礼宾院,定难军节度李彝殷下处,或许是阵雨将至,使得环境显得压抑,反衬出舍内宾客沉重的心情。
对于此番主动进京的诸藩臣,朝廷这边是做了充分的安排,招待周至到位,以国宾礼遇。是以,李彝殷这一行人,由上至下,在进京的这段时间内,日子很滋润,以贵宾的身份,纵享东京风华。
唯一有些不快的,那就是朝廷把延州高绍基那一行人安排在其“隔壁”当邻居,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李彝殷却无心顾忌这些细枝末节了。尤其是,在得知高绍基那厮,进宫向天子提出纳土归附的事情后,心情就更糟糕了。回想起方才高绍基那小儿,讥讽蔑视的笑容,李彝殷也是有些明白其含义了。
就像留从效献地,让钱弘俶坐立不安一般,高绍基见势来这么一手,也令李彝殷措手不及。高绍基可以痛快地做出选择,李彝殷可就难了。
门前的卫士肃立,门内主臣静坐,直到一道惊雷响起,震动诸人。终于,一名幕僚向坐在主位上的李彝殷道:“使君,今漳泉、延州相继献地,夏州何去何从,也当有所定议!”
“如何定议?”听此言,李彝殷顿时就呵斥了一句:“难道让我像留、高那般,把祖父三世披荆斩棘、奋战百年所得土地,拱手让人吗?”
相较于其他三方势力,定难军的情况,显然要复杂得多,也更危险得多。纵使不提党项人在西北生根发展的年份,哪怕从李思恭算起,夏绥政权也在当地巩固近百年了。
拓跋李氏,到李彝殷,已历五代,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早已形成了以夏绥银宥四州为核心,有诸多党项部族为根基的一个势力。虽然在体量上,与大汉朝是无法对抗的,但是如因此而小瞧他们,绝对会吃大亏。
而李彝殷,在定难节度的位置上,也待了近二十五年了,早年的时候也是跟着父兄,与后唐王朝对抗过的,汉初之际,在西北也是不怎么安分,很活跃,屡有异动,搅弄风云。虽然这十来年里,低调了不少,但从未让刘承祐消除对这支势力的戒心。
这样一个人,勉强算得上枭雄,是不可能甘于臣服的,从李彝殷的态度就可知晓。
此番,李彝殷自然不是孤身一人来京的,还有几名幕僚与李氏宗族。其言罢,一名党项汉子站了出来:“兄长说得不错,我看呐,这大汉朝迟早是要对我夏州动手的。当初,就该和契丹人联手,立于不败之地,更不该贸贸然到开封,若是被朝廷扣留,不让回返,夏州危矣!”
这话一说出口,李彝殷的表情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一次主动进京,主要原因,就在于大汉对辽战争的胜利,又兼河套被复,夏州已成困势。碍于如此局面,心存畏惧之下,方有此举,想通过此次进京,表示臣服,获取朝廷的信任,缓解压力。当然,对于此行的风险,李彝殷与一干幕僚下属是有过讨论的,得出的结果是,当保无虞。
但就是没料到,留从效会来这么一招,把这些藩属问题给捅开来。而高绍基的效仿,则更使夏州被动。
粗糙的面孔上,阴云密布,不免惶恐。事实上,时下李彝殷顾虑的,还真是如何脱身的问题,有点被迫害妄想的意思,繁华壮丽的东京城,倏然之间,仿佛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不过,瞪着开言的那夏州将领,斥责道:“与契丹联合,那是朝廷大军,只怕就转向,先行灭我党项了!再者,夏绥周遭,河西军、定边军、保宁军,史弘肇、王彦升那些人,是好对付的吗?”
闻斥,其人也道:“纵然汉军强大,然今其欲吞我夏州,夺我李氏祖业,难道还要束手待毙吗?”
这话发于义愤,但却把问题的症结给道出来了,言犹未止:“如今被困在开封,如砧板上的鱼肉,却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你聪明!那你告诉我,如今形势,该如何做?”李彝殷也有些恼怒。
这名党项武将,名叫李彝锐,乃是李彝殷的族弟,属李思恭一脉。闻问,当即应道:“莫若潜出开封,逃回夏州,再观朝廷反应。如其抚,则上表请罪,继续臣服,积攒力量;如其剿,则聚夏绥兵马,拥党项之众,外联契丹,予以对抗!”
“真是好计策!”李彝殷却笑了,不过明显是哂笑:“我问你,如何逃出开封,这宾馆周边,有多少朝廷眼线你可知道?如何秘密避过巡卫?此去夏州,何止千里,如何躲过沿途的关卡城镇?”
“这......”面对的李彝殷这一连串质问,李彝锐讷口了。好像事情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啊,潜出东京,逃回夏州,并不是两步到位的事情。
深吸了一口气,李彝殷尽量冷静下来,看向另外一名姓张幕僚,说道:“不可否认,眼下的情势,却是堪忧,其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如今我身在开封,远离根本,倘若朝廷真欲将我扣留,那是断然没有反抗的余地的。
我若被囚于此,哪怕受尽屈辱,亦无干系,唯虑夏州生乱,虽有我儿光睿尚在,但难保局势动荡,与朝廷可趁之机。
不论如何,需思脱身之计啊!”
在来京之前,李彝殷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甚至将他出了意外的后事都安排好了。然而,如果朝廷真的翻脸了,那点后手,又岂能保完全。他统治了定难军二十多年,在稳定局势,敛聚人心方面,李氏家族内部在短时间内还没有人有那样的威望替代他。
而从李彝殷的话里,可以听出,献地,是不可能的!
“使君,属下以为,潜逃是必不可为之事,那会显得心虚,触怒朝廷!”幕僚想了想,答道。
“都这种局面了,还顾虑这般多作甚?”李彝锐忍不住了,被李彝殷一瞪,又闭上嘴了。
张姓幕僚则道:“属下以为,情势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这般严重!”
“哦?”李彝殷精神微振,手一抬,道:“快请说来!”
“其一,对于留高所请,到目前为止,朝廷似乎仍没有明确的态度与措施,可以想见,天子与朝廷也在犹豫。漳泉自不提了,山高路远,又为唐、粤两国所阻,此时纳之,也无法予以有效控制,实为鸡肋。
其二,使君此番主动来朝,带诚心,携厚礼,祝贺大捷。如此恭顺,朝廷岂能无故扣留,惹人非议,中原天朝,岂能不顾惜颜面?
是故,属下以为,我们不可因此变故,而自乱阵脚!”
这一番分析,还是稳了稳人心的,李彝殷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但我们的安危,夏州的将来,不能全靠朝廷发善心!以朝廷这些年在陇右、河西的蚕食扩张来看,我夏州早晚是其目标,若是因留、高之辈,将其目标提前转向我们,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张姓幕僚说:“天子有混一宇内之心,海内皆知,然从以往大汉国策来看,当先图南,而后略北。去岁若非契丹人主动挑衅,怕也不会有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汉辽大战。
若无意外,于我夏州而言,还有积蓄力量的时间!”
“你就直说吧!如何从开封脱身?”李彝殷有些不耐烦了。
略作苦笑,幕僚又想了想,道:“使君,欲求脱身,属下建议,上奏天子,言愿献定难军属地,但因辖下形势复杂,土地籍册也需整理,求还夏州,筹备献地之事。倘若天子应允,待归夏州,自可另做周旋!”
这个建议,还是有可行之处的,一般情况下,碍于各种因素,朝廷也是真不好强留李彝殷的。李彝殷考虑一阵,突然道:“若我上表,天子干脆以此理由留我在开封呢?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幕僚一愣,认真思详,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人心总是难测的,更何况是天心,而当今天子,也从来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
思来想去,人在东京,无论朝哪个方向考虑,似乎都有风险。过了好一会儿,幕僚又开口了:“使君,属下以为,天子前者之所以对留从效所请,按捺不发,未必没有试探我等藩臣心意的意思。高绍基是随留从效之后,做了选择,不管如何,使君也该有所表示。
属下建议,使君可入觐天子,以此事试探,同时表明夏州臣服之意,看其反应,再做计较。另外,除了我定难军,尚有江南的吴越国,未作表态,我们不必过于紧张!”
考虑了一阵,李彝殷也无其他办法,徘徊几许,说道:“暂且只能如此了!”
开封上空,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几阵雷,市井之间,百姓还家,商贩歇业,都做好了避雨准备。然而,许久过去,竟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最终,那积聚已久的阴云反而逐渐散去,太阳的光辉落下,将天空本来的面貌展现,世界再度恢复清明。
而李彝殷在宾馆内,心情苦闷,终是叹道:“看来此次来京,却是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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