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帝强烈的怒意,在场的辽国重臣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无不心悸。这个冬季,耶律璟的脾气是逐渐暴躁,易怒无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戾气,身边伺候他的内侍,被他下令杀了七人,并且处死的手法花样繁多,手段出奇而残忍。
谁都知道,耶律璟是在发泄心中的戾气与愤怒,大臣们规劝过,但没用,杀一些近侍,就像处置一些奴隶、物件,是皇帝的私有财产。而因此造成的后果便是,辽帝身边人人自危,而将臣们对他,也多了一层敬畏。
是以,这段时间的军议会议,氛围都明显透着压抑。面对耶律璟的愤懑,一时没人敢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耶律屋质主动开口:“陛下,情况显然,经过南口一战,汉军更加小心了。
自其十八日动兵以来,缓行稳进,不露一丝破绽,不给一点机会。汉军有备,照此进展下去,我军想赚其一路而聚歼之的计划,只怕难以施行!”
注意了下耶律璟的脸色,只见得阴郁的表情间,更显忧虑。踌躇几许,耶律屋质继续道:“陛下,如今汉军发三路大军,齐逼云州,其势浩大,不急不躁,稳扎稳打,逐步压迫,意在会师云州,决战云中城下。目前虽则大战未起,但我军的形势已然十分不妙,南口之战后,伤亡惨重,精锐损折甚多,战力不存,士气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恢复。
经此寒冬,将士思归,卒无战心,臣巡视诸部,自统军将校以下,多有怨言,亟欲还部族草场休养。如今,兵疲马弱,面对汉军大举压境,想要力敌之,绝非易事!”
“北院大王口中,尽是长汉军威风之言,照你这般说,尚未接战,我们就已经注定失败了?我大辽二十万勇士,尽是朽木枯槁,任人催折?”耶律璟看着耶律屋质,语气的中愤怒不加收敛。
耶律屋质则起身,提手胸前,郑重地道:“陛下,形势如此,初春之际,战局确不利于我军。如今,云朔之军,几乎穷国内部卒精壮于此,再经不起大的损伤了,否则,将有害于大辽江山国祚,还望陛下慎思之,善谋御敌之策!”
耶律屋质算是十分冷静镇定的了,而听其言,耶律璟不由盯着他:“谋划!谋划!你莫非又要劝朕放弃云朔,将祖宗先辈浴血奋战所得之土,拱手让于汉军!”
显然,在丢了幽燕的情况下,再舍弃云朔,对于耶律璟而言,是难以容忍的。而仍旧维持在此地的二十万众,大抵是他固执到最后的底气了。
而面对辽帝的质问,耶律屋质却摇了摇头,严肃地道:“眼下,臣并不建议放弃云州。别看汉军进展缓慢,求稳求全,然以当下形势,一旦我们放弃云州,他们定然会如一群饿狼扑上来,衔尾追杀!”
“如何抵御汉军,有何对策,公且直说吧!”这个时候,耶律璟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回复了平日的冷静,看着耶律屋质问道。
他这番表现,虽然还冷着一张脸,却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不像此前,始终悬着心。耶律屋质拱手说道:“陛下,臣还是此前的建议,云朔之军,再难经受重创,为国家计,还当以保存实力为先。目前的形势,不论军力、士气、辎重、粮秣,我军皆不如汉军,这样的情况下,在云州与汉军进行决战,胜算微弱,败则我大辽元气尽损。得失之要,利弊之重,还望陛下三思!”
看着耶律屋质,见他一脸忠言,耶律璟知道,这确实是个深谋远虑、洞悉利害的忠臣,他进此言,一派耿直,几乎是用自己的名誉与声望为自己谋算。毕竟,出这样丧地辱国的建议,是要遭到批判的。
深吸了一口气,耶律璟又瞥向其他几名大臣,问:“北院大王建议保存实力避战,你们什么想法?”
首先看向耶律挞烈,这是在场资历最老的宗室大臣了。耶律挞烈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音应道:“陛下,倘若照汉军目前的用兵方略及进军之法,待其大军合围云州,与之决战,我军断然不是对手!”
轮到萧护思,其人微低着头,斟酌了下言辞,说:“陛下,奚王来报,奚族各部有所不稳,希望能够撤还兵马,弹压部族!”
在辽国内部,奚人可谓是一支中坚力量,分布甚广,人口也不少,也是统治基础。在早年耶律阿保机对契丹诸部的整改中,就包括奚人诸部的整合。是以,奚人对于辽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萧护思以奚人不稳,想要提醒耶律璟的,是要顾看契丹国内的形势。要知道,受军纪军法约束的前线军队,都人心浮动,而况于因汉辽大战而出兵马、派辎需的国内部族。
对于萧护思的用意,耶律璟显然是明白了,眉头锁得更紧了,事实上,国内的局势如何,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也正因如此,他才分外郁闷。想要与汉军抗争到底,然而各方面的情况,都对他不利。他大辽王朝,草原霸主,竟落到这般窘迫的局面,还在他耶律璟的统治下,内心是充满了压抑与羞耻感。
“韩卿,你觉得如何?”叹了口气,耶律璟将目光放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韩匡美身上。
韩匡美小心地看了看辽帝,又望了望几名公卿大臣,犹豫几许,应道:“陛下,如今战不足战,若欲避撤,还当趁汉军稳进之际,早作打算。否则,待汉军兵临城下,想要摆脱他们,必不容易!”
看着几名大臣,不论胡汉,都表露出一个意思,以当下的境况,战胜汉军,可能性微乎其微。除了耶律屋质之外,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倾向于避战的。当然,好听点的说法叫保存实力、保留元气、以待将来,真实一点,就是舍地存人,撤军北还。
“你们让朕再想想!”看着几名重臣,耶律璟不由唏嘘一声。
一股孤独感涌上心头,耶律璟不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势,只是心中有一道坎儿,难以迈过。放弃云朔,决定并不难下,如果选择撤,难度也不大,至少比起在南口,辽军撤离的余地可太大了。
关键是,此番若撤,那自太宗耶律德光起,对南扩张所得土地、人口,将尽付流水。契丹二十年辛苦经营,一举成空,回到起点。而云朔若失,阴山以南的大片土地、草场,也将置于汉军的攻略与打击之下。
如果是那样,辽国虽然算不上衰败是,仍旧是北方霸主,但是汉辽之间的形势就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契丹对汉,也再难占据此前“天胡”般的战略优势。
草原王朝与中原帝国的角逐较量,大概率会回到历史的轨道上,而以史为鉴,这样的抗争,在中原一统,帝国崛起的时代背景下,最终取得胜利的都是中国。
有这样的认识,也算耶律璟目光深远的。然而,现实情况,又在不断逼迫他。真在云州把剩下的军力拼光了,元气耗完了,那么将来就连与汉朝角力的资格都难以保住了。
耶律璟也曾考虑过,遣使与大汉议和罢战,划定地盘,把幽燕地区还给大汉。但是,耶律屋质直接建议,不要自取其辱,以汉军此番表现出来的武功,如不彻底攻下云朔地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踟躇几许,一名通事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呈上一份军报:“陛下,朔州军报!”
“讲!”看他的表情,耶律璟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通事答道:“鄯阳为汉将折德扆攻破,朔州失陷,守军投降!”
此言一落,在场的辽国君臣,虽然神色紧绷了一些,但都没有太过意外,不过失望之色难免。在朔州地区,还是安排了一定军力驻守,多少存了一点固守,留待他日,发挥一些意外奇效的想法。但如今,随着鄯阳被破,打算彻底落空了。
一报之后还有一报,在耶律璟为战略所犹豫之时,一封来自上京的密报,又给他沉重一击。
拆阅完来自北府宰相萧海漓的密报,耶律璟没有绷住情绪,一张脸几乎扭曲,双瞳中的血丝仿佛加重了许多,狠狠地拍在案上,大喘气几口,怒骂道:“可恶!”
闭目缓了许久,耶律璟慢慢地放松下身体,再度睁开眼,整个人都透着股锐利的气势,冷声道:“准备撤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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