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不算晚,但夜已沉了,弘德殿的接风宴在一片温馨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内侍掌灯引路,萧妃母子二人,缓缓朝寝居而去,阑珊的灯光映照在脸上,露出两张沉静的面庞。
一路无言,哪怕回到殿室,一时间也是缄默。宫娥端盆送水,萧妃接过绢巾,轻轻地擦拭面部,仿佛要将脸上的醉意抹去。
在弘德殿,萧绰也是饮了些酒的,来自高昌道葡萄美酒。在当今之大汉,葡萄的种植虽然是遍地开花,伴随着的是葡萄酒业的大发展,但若论质量、口感,还得是高昌道的葡萄酒最为“正宗”。
不过,近些年,由于安西战争的缘故,也影响到了葡萄酒的酿制,价格日高,高昌葡萄酒也以其稀缺性,成为一种奢侈品,寻常时候也基本只有权贵们能享受到正宗的高昌葡萄酒。
刘文济也慢条斯理地洗手洁面,过程中仍未说话,一直到侍女们被屏退,萧绰看着沉默已久的儿子,低声问道:“羡慕吗?”
刘文济如今虽然才十三岁,于天家而言,也不算小了,萧绰的问题虽然没头没尾,但刘文济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稍作斟酌,应道:“羡慕!”
怎么能不羡慕,适才的弘德殿宴,虽然只是家宴,但明显多了个主角,太子刘旸的光芒似乎转移了一部分到刘文涣身上。过去东宫之内,兄弟之间,刘文济一直是处于一种随从附庸的状态,从来不争,也没想过争。
然而今日,当刘文涣得到父亲的认可与祖父的赏赐,当旁人将目光独独瞩目于刘文涣身上,当身份地位的悬殊变得明显后,刘文济是有些心血来潮的。
此时的刘文济,并不能准确描述出自己的感受,但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或许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不甘......
听得儿子给出的干脆答案,萧绰不免意外,头一次以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着他。原本,萧绰以为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是会给出相反的答案,哪怕只是矜持地表示一番,结果却有些出乎她意料。
而比起这个答案,其背后透露的一些细微的变化,则让萧绰有些心慌,又莫名地有种期待。缓缓近前,坐在刘文济身边,嘴带笑意,温和地说道:“为何羡慕?”
刘文济摇摇头:“不知!只是羡慕!”
萧绰问道:“是羡慕获得爵位?还是祖、父的宠爱?”
刘文济沉默了下,道:“那些都是大哥应得的!”
看着满脸平静的儿子,萧绰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掰正他的身体,认真地问道:“告诉娘!你也想要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明显有些紧张,脸上掩饰不住一种名为期待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儿只是觉得,自己该向大哥学习。等儿到十六岁,不知是否也能如大哥那般,脚踏实地,行万里路!”
闻言,萧绰脸上再度绽开一道笑容,浓郁的笑意甚至显得明媚,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刘文济后脑勺,道:“你未必要行万里路,亦可读万卷书!”
听到这则建议,刘文济两眼微亮,但很快又变得黯然:“读万卷书,也能封侯吗?”
“文济,你当知晓,你与世间那些士林学子不同,你读书识理,并非像他们那般为了功名富贵。你的出身决定了,你不需要为了区区爵位而烦恼,同样,你也不能过于积极地去争取一些本该得到的东西......”萧绰轻叹道。
对萧妃的话,刘文济听得很认真,但显然不大明白,并且直接摇着头:“娘的话,儿有些听不懂!”
萧绰还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轻声道:“虽然娘并不想说起一些事,更不希望伱受到干扰,但今日话已至此,你便姑且听之。你身上流着一半契丹人的血......”
“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契丹人!”刘文济突然爆发了,有些激动地冲萧绰道。青葱的面庞虽然稚嫩,但表情十分严肃,目光异常坚定。
迎着其坚定且带着质询的目光,萧绰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道:“娘知道!娘也从不认为你是契丹人,也不希望你是,但旁人如何看待,却不是我们母子能左右的了!”
“大汉有那么多各族文武,功臣勋贵,乃至开国元老,难道朝廷不曾视他们为国人?难道史册上没有记载他们的功绩,昭烈庙没有祭奠他们的英灵?”刘文济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刘文济质问是如此铿锵有力,萧绰听之两眼则更加明亮了,以一种认可的语气道:“但是,有些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娘确实是随你外祖父南下的契丹女子,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谁也无法否认你是汉人,因为你是大汉皇孙,身上流淌着一半天下最珍贵的血脉。然而,你若想获得与你大哥同等的东西,却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听母亲这般说,刘文济眉头紧紧地锁起,牙齿下意识地咬着唇,很是用力,几乎咬出血,但萧绰没有阻止他,今日的话,对刘文济的冲击显然是巨大的。
但这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十三岁不小了,在草原上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成年劳动力,也该经事了。双拳握紧,气息粗重,胸脯几度起伏,刘文济忽然抬眼看向萧绰,两眼微微泛红:“祖父与爹也是如娘所说那般看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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