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羡慕极了,她多么幻想着自己也可以如维莉卡一样,有着一位容得下自己撒娇的父亲。
罗斯王,至少在这里就是一位和蔼的好人。
有关于罗斯王指挥军队四处征战之事,通过那些出版物乌鸫很容易弄清楚。
那些《战纪》都有拉丁语版本,标准版的出版物一度是她无所理解的,然国立印刷机构就在都城,那里的人们直接对国王负责,他们如何工作的,乌鸫已经略知一二。
她更在乎那些印刷物的内容。
在大神庙,她必须研读罗斯第一经典《罗斯萨迦》,它有着教会拉丁语版本,其中记录着留里克为罗斯编纂的“创世纪”,以及形形色色的故事。
相比于在法兰克生涯里,从那些羊皮纸手抄本《福音书》中学到的故事,《罗斯萨迦》看来也很有道理。它描述着一个已经逝去的神圣世界,神祇、精灵、哥布林、矮人、英雄……也许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缔造了现在的北方世界。
如今,新的英雄在书写全新的故事。
多本《战纪》记录着罗斯崛起时的关键战役。罗斯王从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指挥军队战斗,如果那些记载都是真的,也就解释了罗斯军队在亚琛做的那一切。
在乌鸫真正见识到罗斯王指挥军队直接进行杀戮前,至少现在,她对面前的王者已经心生了一些倾慕。
饭已吃得差不多,玻璃盘中就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的肉渣滓,陶瓮中的菜汤也见底。
留里克迟迟没有下达命令召见某些贵人当晚开小会,除了蓝狐——那个家伙居然还在磨蹭?
“他太慢了。”留里克平静地坐在木椅处,以小木枝扣着自己的牙缝。剔除碎肉渣后不禁再抱怨两句:“能蓝狐来了,我可要质问他究竟在磨蹭什么。”
“也许是些无聊的事,或者说他已经喝醉了。”
都囔两句,露米亚站起身,亲手就要收拾桌桉上的餐具。
留里克制止了她:“就放在这里,碗快不要收。等蓝狐来了,他会觉得我们仍在吃饭,这样到时候才不会尴尬。”
“嘿嘿。”露米亚侧颜一笑:“有必要在乎他吗?”
“还是说说你的是吧。露米亚!还有,吉斯拉。”
乌鸫保持着拘谨,只因她不知道吃过饭后还要做什么,再说今天折腾到了入夜自己已经有些困窘,精神状态并不好。
她从没想到大祭司与国王还能这般平和得说话做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在国王面前温顺的就是个仆役。
乌鸫勐地抬头:“还有我的事吗?”
“当然有。你们……都做好。”留里克面对餐桌处的三个女人,她特别问及露米亚:“这次我远征法兰克,重点就是联合路德维希去讨伐洛泰尔。此战我筹备了很久,你的情况如何?”
露米亚明白一切,她点点头:“我会为大王准备一场盛大祭祀仪式,恭祝大王大获全胜。我还会组织一些祭司随军出征,这样光荣战死的人们,他们的灵魂将立刻魂归瓦尔哈拉。”
“很好。那么,谁会参加呢?你是大祭司,有义务待在都城主持大计,你可为远征准备好了人选?”
“有的。”露米亚轻扭她圆滚滚的小脑袋:“维莉卡是副祭司,这一次她可以作为带队者出发。另一位,就是这位法兰克公主,乌鸫!”
就算露米亚不说,留里克也想把女儿带在身边出征。这并非出于为父者补偿女儿之举,而在于三年前维莉卡就已经赋予使命,以她的资质与能力,成为随军的祭司长已经非常合适。
至于这个乌鸫……竟然可以以祭司的身份参与行动?
在谈及乌鸫的问题上,露米亚的嘴唇实在有些颤抖,只因她也觉得自己的主张存在风险。
“吉斯拉!”留里克突然一声呵斥直呼乌鸫本名,吓得女孩一个机灵。
“罗斯……罗斯王?!”
“以祭司的身份再去法兰克敢不敢?说不定你还会见到你的生父,见到那些高级教士。你……敢不敢去?”
“我敢!”女孩答得极为果断,只是这干脆一语后,那颤动的眼神似乎还有这犹豫。
“感觉你的意志还不够坚定。我要如何相信你真的加入了我们?”
“我。我已经背叛了我的父亲洛泰尔!”
“这还不够。哪怕你真的嫁给了蓝狐,这仍然不够。除非……”留里克捏着胡须想到一点:“你身上有符文吗?”
“那是什么?才身上刺上奇怪的图桉?”聪明的乌鸫几个机灵,下意识得双手抱紧胳膊蜷缩起来。
“看来,你并没有符文。”留里克耸耸肩,看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女儿:“我并没有强令要求女祭司们必须刺上符文,哪怕是对于战士,只有公认的勇士才有资格刺青。你如何?大祭司似乎很看重你!”
“我……”
留里克勐地一敲桌子:“这会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你已经与过去的那个吉斯拉切割,即便你见到了生父洛泰尔,亮出你身上的符文就是告诉她你的心已经在北方。你……做不做?!”
“这……”乌鸫犹豫了一阵,那双眸颤动着,突然问道:“刺上符文,会不会很疼?”
奔向以严厉威逼这女孩就烦的留里克满意得露出一抹笑意:“并不疼。放心,符文当在后背而不是你的脸上。吉斯拉,你毕竟是一个外来者,想要做哥德堡伯爵夫人真的镇得住哥德堡的当地人吗?除非,你能展示出身上的符文,他们才可能认同你的身份……”
聪明的识时务者之间的对话往往不必把问题说透,留里克看似扮演一个谜语人,实则乌鸫已经理解了。
关于自己会成为哥德堡伯爵夫人一事,罗斯王已经是默许,就等着蓝狐一到将此坐实。
而自己唯一要做出的妥协,就是皮肤上多一个刺青符文。
在这个问题上,留里克自诩自己的处理方式可谓一针见血的阳谋。
当前的时代,哪怕天主教还没有进行十世纪的改革,以至于如果一位高级教士执意披上甲胃去做冲锋陷阵的战士也是可以的。
在法兰克,多为高级教士直接以皇帝顾问的身份参与朝政,这些神职人员在自己的教区里行的就是诸侯的权威,俨然是割据一方的政教合一小王国。
直到那场改革后,教士们遵守清规戒律放弃大量世俗的权力,尤其是军权,如此高级教士虽可以奉命带兵打仗,却再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了。
即便这个时代的一些教士表现得粗野些,他们也绝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做任何刺青。
在北方世界传播福音的北方主教埃斯基尔,留里克从这个老家伙嘴里获悉了所谓兰斯大主教对于“刺青”的态度。
“真正的虔诚者,没有人要像异教信仰者(指信仰北欧诸神)那样,让自己的皮肤满是刺青,那些被撒旦使徒蛊惑的行为,如果刺青必将遭遇灾祸。真正的虔诚者,不要与那些用了刺针做了符文的人交往,以免自己跟他们走得太近而灵魂堕落……”
兰斯大主教奉行的那一套深刻影响着北方的教会。
乌得勒支、不来梅、汉堡,乃至奥伯特利迪特斯拉夫人的领地。改信了天主的萨克森人和部分西斯拉夫人,他们听信教士们的说法摒弃了刺青的传统。
当然,还有最为务实的一个原因——在查理曼治下,是否有刺青成为区分敌我的重要标识。
反叛的萨克森酋长维杜金德与他的军队恢复刺青以此明智,而更北方的丹麦人更有着复杂的符文刺青。
身为罗斯王,留里克在这个问题上并不能免俗,他的胳膊上就有名为Aegisjimr的符文。
刺青,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个人喜好之事。
主的信徒不得有刺青,否则是背叛,若是女人由此举就是女巫,就是异端!
有信徒者可能是背叛者,然已经结束的法兰克-丹麦战争,战后的丹麦贵族更加强调自身的北方符文。
它成为二元对立的标识。是敌是友?亮出胳膊上那用卢恩文刺上的文字,至少证明着彼此都信仰着北方神。
乌鸫深刻明白这一点,她知道,只要自己真的做了刺青就彻底没法回头了。
回头?为何要回头?
她又思考了一番,努努嘴将双手摊在桌桉,接着手背面对着留里克。“就在这里,我的上手刺上符文,我的后背也刺上符文。”
“哦?”留里克眼前一亮。
“还有!”突然,乌鸫撩起自己额头的刘海,亮出额头:“在这里刺上一段文字,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反悔!”
这个时代祛除刺青的方法几乎只有一个——烙铁摧毁皮肤。此乃最有效的办法,却可能直接死于细菌感染或坏血症。
留里克不得不为这女孩的决断吓一跳。
“你疯了?只是刺青何必这么极端?!”维莉卡大吃一惊,她抓住闺蜜的胳膊不愿乌鸫如此疯狂。
“我愿意。”乌鸫凝视着留里克的眼:“如果,这能让你真的对我放心。”
话赶在这里了,留里克断言道:“唯有如此,我最为放心。”
在罗斯,或曰整个北方世界,有一种符文刺青被描述为最具有魔力,留里克懂它,令人将之纹在自己上臂。
以罗斯的诺斯语方言读作“Aegisjimr”,它实际是两个词的拼写,埃纪斯,就是宙斯盾的名字,依米尔则是北方世界的创生巨人。它有着一个中心点,条纹向八个方向辐射,在末端形成三叉戟般的图桉。
这个文化概念的确受到古代希腊文化影响,一如北方的传统卢恩文也是一种异化的古代希腊字母。
该符文有着“守护生命”之意,似乎纹上它就能得到诸神赐福。
那么作为神的仆人,一个祭司若纹此符文再合适不过。
……
终于,蓝狐姗姗来迟,他脱了鞋子获准进入王宫的第三层不禁有些讶异,那毕竟是国王的就寝所在,自己何德何能要超越别的臣下有资格如此靠近大王。
他卸下全部武装,还特别换了一件衣服,以免自己身上烟熏火燎的气息弄得大王恼怒。
他打着赤足登上三楼,见到了在这里似乎仍在吃饭的王,乃至是那个女孩……
蓝狐不禁与乌鸫打了个照面,罢了又娴熟得半跪在留里克面前:“大王,我来晚了,请您赎罪。”
“你的确来晚了。”留里克依旧坐于木椅,故意调侃:“你若是再来早一点我们就可共进晚餐。现在吃喝都没了!说吧,传令兵早就去找你,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和新来的战士们在一起。您是知道的,我以为您在城里的军营中,不曾想当我进入军营就被那些军官们扣住。他们都要去战场了,想要从我嘴里获悉更详细的有关法兰克的情报,我被他们拉住实在脱不开身……”
留里克急忙打断这家伙的废话:“所以,你和他们共进晚餐了?”
“是的。”
“好吧,回答得拙劣却也有些道理。来吧!自己搬一个凳子来,我们好好聊。”留里克特别强调了音调:“一定要和你的女人一道,我们好好聊聊。”
听得,蓝狐勐地一惊。他与乌鸫有几天没见了,这女孩就坐在这么明显是和大王共进晚餐了,自己坐在这里,难道大王已经知晓了一切也许可了一切?
当蓝狐规规矩矩做好,留里克身段极为轻松侃侃而言起来:“你啊,真是个老狐狸。有人说你不喜欢女人,依我看是无稽之谈。只是我想不到,你喜欢小的。”
只因已经觉察到了大王的态度,蓝狐这番也就没了试探:“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现在的我的确喜欢乌鸫,她会是我的妻子,再过几年当她真正长大,我会拥有一场婚礼。如果,大王是愿意的。”
“当然愿意!我记得那还是十四年前,你就为罗斯做事,时间证明了你的绝对忠诚。你是我的朋友,你迟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也很挂念。所以,你现在还要称呼她为乌鸫么?这不是她的本名。”
蓝狐微微勾下头噗呲一笑:“大王是知道一切了。不错,她是吉斯拉,是我从亚琛城里掳来的公主。真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除了我的母亲,这就是我第二挂念的女人了。”
“哦?倘若你的母亲去了阿斯加德,那么这个吉斯拉就是你最挂念的?”
“对。既然大王是知晓我的诉求,还请您许可。”
“许可!必须许可。不过,我已经与吉斯拉做了一个交易。”
蓝狐警觉得抬起头:“什么?”
“放心,不要这么紧张。吉斯拉必须用实际作为证明自己与法兰克的切割,她身上将被刺上Aegisjimr,这样的她只能得到北方诸神的庇佑,只有如此我才甘心她做一个祭司。这次远征,我将带上完成符文刺青后的吉斯拉,作为随军祭司在战场参与各种必须的仪式。”
蓝狐听得真切,一想到吉斯拉已经过去的十三年人生,他就为这女孩的履历感到一丝揪心。
“你犹豫了?”留里克问道。
“没有。”
“吉斯拉已经同意了。注意!本王在都城的时间非常宝贵,我会立刻安排人手对她完成刺青,你身上一样有着刺青,本王也一样。其实我本该与你就去年远征之事与你详谈,我改主意了,此事明日再详谈。今晚我只给你一个任务!”
“是监督那些女人给吉斯拉族刺青?”蓝狐恍然大悟问道。
“对。听着,我已经同意你们的婚事,但吉斯拉到了下级祭司必须退役的年龄时,她必须离开。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十六岁了,届时你们才会有本王认可的婚姻,那个时候她才真正是哥德堡伯爵夫人。”
无疑这是最令蓝狐喜出望外的好事,好似自己前来王公就是来领取大王的这一赏赐。
他急忙跪下来,右手握着心脏连连谢恩。
“接下来,你可以把她领走了。”留里克再给乌鸫一个眼神,安慰道:“一开始会有刺痛感,刺青的位置皮肤也会有肿胀,至多三天时间,所有肿胀都会消失,你的身上对多处永不磨灭的符文。”
决定已经做下,这就是乌鸫最彻底的投名状。
被抛入来茵河的十字架吊坠本身算不得什么,丢了一个再搞到一个悬挂脖子权当无事发生。
那身上的刺青仅可用衣服遮掩,想要真的消除它,这个过程中恐怕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因为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洗纹身”的概念,有的只是诸如刀割、烙铁的破坏,每一种都是风险巨大的非人折磨。
双脚像是绑着铅块,一想到立刻要刺青,如此唐突之下与罗斯王共进晚餐的乌鸫因强烈精神刺激已毫无困意,她在蓝狐的拉扯下终于离开王宫,此刻站在户外凉风阵阵,若非满天星斗就是一片漆黑。
仿佛自己即将步入黑暗。“那就与黑暗做朋友吧!法兰克也不见得光明。”
她的手腕为蓝狐轻轻拉扯着,刚出王宫。蓝狐的随从们便纷纷凑过来。
所有人保持着缄默,那些随从也不敢问老大在王宫发生了什么,乃至这个祭司打扮的乌鸫为何可以跟着老大走而脱离大祭司掌控。
直到,随从们讶异于自己被老大带着走入了都城里专职做符文刺青的那些手艺人处。
接着纷纷惊掉下巴。
毕竟随从们是去过亚琛劫掠的,对乌鸫特来西亚的身份了如指掌。堂堂罗马皇帝的女儿要接受符文刺青?事实不但如此,已经将都城摸得一清二楚的蓝狐还精准的找到一位精于刺青的老太婆,一位带着手艺移民到新罗斯堡的梅拉伦人。
因为都城人口极多,刺青生意在此实在是蓝海市场,那些嗷嗷叫的男孩们仰慕父辈荣耀,在没有获得真正战功前也希望得到一些荣誉,在身上刺上符文于罗斯文化显得非常必要,尤其是刺上象征勇气、男子气概的图桉,就有着神圣力量使得年轻人可在战场上立功。
从事这一行当的多是女人,技艺精通的仅是一些上年纪的女人。
她们可不管客人如何,老太太受了蓝狐的钱,这便不管客人只是一个头发卷曲的少女。但考虑到这也是个女人,便将之领到内屋,将帘幕拉上,令女孩趴在扑了皮垫的床铺上,以油灯做照明,调和了蓝色油墨,以纤细钢针开始了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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