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出发

夜幕在骆驼沉重的呼吸声中降下,晚风徐徐吹来,仍带着白日残留的热气。

它疲惫地伏在沙子上,鼻翼翕动着,再没有力气走动。

沙子在它身下,轻轻流动着,发出簌簌声响。

这时,被骆驼拖拽在身后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命也咳掉。而他被缰绳紧紧缠绕住的那只手,鲜血淋漓,黏满黄沙,已像是废了。

然而下一刻,血肉模糊的手突然一个用力,反手拽住了绳子。他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拖了起来,一骨碌靠到了骆驼的身上。

夜风一吹,他身上的黄沙纷纷滚落,被风吹进鼻腔里,痒得厉害。

然而这个时候,他已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来不及静坐休息,他便俯身,用尽全力地去拉那个躺在自己脚边的人,“七师兄——”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原本仿佛连呼吸声都已停滞的人,蓦地睁开了眼,大口喘息起来。

深夜如海,空阔无人的沙海上,只有两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并一匹精疲力尽的骆驼。

太阳彻底落下后,天气便飞快地冷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吹来的风里还夹杂着白日的滚滚热气,转瞬便恍若寒冰。这样的夜里,没有几人敢在外头露宿。也许一觉醒来,好好的人,便成了坚硬的冰块。

冷月悬空,越升越高。

夜风里,少年空出一只手来,终于将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砾抹去。

同样靠坐在了骆驼身旁的纪鋆亦喘着大气,伸手去掸脸上的沙子。

身上除了疼,还是疼。

可二人相视对望了一眼,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灾难来袭时,不止他们乱了手脚,被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一样害怕。

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活下来了。

至少这一刻,他们的身体还在呼吸,他们的血还是热的。

只是夜里的气温越来越低了。

不管是人还是骆驼,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十一,地宫呢?”终于缓过神来的纪鋆踉跄着站了起来。

燕淮皱眉,举目四望。

凉薄的月色下,黄沙无垠。

隆起的沙丘在猎猎大风中,随时改变着形态。地宫的入口,却牢牢刻在他们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骆驼醒转后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出多远——地宫就在不远处。

那一块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层……叫人胆战心惊!

燕淮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骆驼的身躯站直了身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开口道,“塌陷了。”

以沙层凹陷的程度来看,地宫里怕是无一人生还。

除了死在他们手上的风师父,剩余的八人,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也难以逃出生天。

天机营,真的被黄沙掩埋,自此从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不见了。

燕淮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自小在地宫里长大,虽然排行最末,可真论起来,呆的时间却比众人都要来得漫长。

因此,他叹的这一口气里,有遗憾,有感慨,更多的却还是解脱。

这一切对他而言,像是一个噩梦的结束,又像是一次人生的终结。

他虽然还活着,可活下来的这个他,却再不能是先前的他了。

地宫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已经只剩下寥寥几株。

“十一……”纪鋆的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苍白的月色下,衣衫褴褛的少年扬起了嘴角,摇摇头道:“七师兄,换了你,难道便会不管我?”

“自然不会!”纪鋆脱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当日在敦煌城里,十一落单,他的确想要回头去寻人,可大师兄几人稍加阻拦,他最终也就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说到底,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区别。

比起旁的,他其实仍旧更看中自己。

但这话,他是远不会在此时此刻告诉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没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毁了。

“我欠你一条命,十一。”纪鋆颓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这些话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说,来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报!”

劫后余生,他的声音喑哑又微弱。

燕淮却听清楚了。

背靠着骆驼温暖的身躯,他闭上了双目,听着风扬起沙子的声响,道:“七师兄,我们回西越去吧。”

听到这话的纪鋆猛地扭头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机营既毁,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燕淮没有睁眼,低声道。

何况,在拉开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没有办法在天机营里呆下去了。

一道长大的师兄们,最后一刻却还在同他们拔剑相向,简直像个笑话。可偏生,这么多年来,他们甚至不知对方的真名实姓。

纪鋆道:“也罢,人总是要还乡的。”

他们,本就是西越人。

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燕淮恍若不经意般,问出了一句话,“七师兄,你的家乡在何处?”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纪鋆面上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纪鋆迎着风笑了起来,被呛得咳嗽两声,“你呢,十一的家乡应在北地吧?”他说话时,不经意间仍会带上北地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脚下……”燕淮霍然睁开双目,眸光闪闪,“是时候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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