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罢,去陇西,去西陲,去秦人最初兴起之地,汝等,就是我秦国最后的希望!”
四月正望,雍城西门,白发苍苍的秦国大庶长在城阙上,与四千公族之兵、三万雍都国人挥手道别。
十天前,秦国太子刺在灞上秦营继位,夺子蒲兵权,帅灞上秦军降赵,子蒲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已跟了四千不愿降赵的公族子弟。
“吾等愿随大庶长归雍,整兵再战!”
祖先艰苦创业的记忆铭刻在秦人心中,尤其是秦国的公族和国人,更是视不战而降为耻辱。
“雍都国人世沐公室之恩德,都有与秦国社稷共存亡的决心,断不会像丰镐的周遗民一般贪生怕死!”
公族子弟和雍都国人们依然主战,但子蒲却知道,大势已去。
“赵军狡诈,到时候必然以我秦国的新君开道,吾等难道还能将箭矢射到国君的头顶么?”
子蒲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赵军推进到秦的国都前,让国人们西迁陇西,好为秦国留下一点种子。
在子蒲看来,赵氏之言不可信,倘若赵无恤占领了雍都,却又不履行诺言毁灭秦国社稷,那至少秦人还能保有陇西之地,以图再起……
“大庶长,请与吾等同行!”雍都不愿归赵的百姓陆续跟着离开后,一些公族弟子跪在西门,恳请子蒲继续带领他们,这位服侍了三代秦君的老臣引导秦国走过了三十年,在千年大变局之下,秦能坚持到现在,他功不可没,若没了他,秦人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老朽乃秦之大庶长,岂能去国?秦君可以降,但子蒲不能降,秦人可以迁,但子蒲不能迁……老朽的一生,都给了这座都城,人老成精,脚下扎了根,走不了喽。”
子蒲笑了笑,挥手让众人速速离去,赵军的前锋,距离雍城只有数十里了。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唱着一首伤心的秦风,擦着眼泪,三万余雍城秦人迈着艰难的脚步,离开了他们世代生活的岐阳,朝陇西行进。
望着远去的烟尘,带着不舍,子蒲叹息道:“秦的历代先君啊,老臣能为秦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回望已是一座空城的雍都,街道墙垣,方方正正,朴实无华,一如秦人倔强的性格。只可惜,昔日的熙熙融融不再,比邻而居的里闾一片寂寥,只有没来得及跟着走的鸡犬发出凄凉的声音,而高踞台上的大郑宫,也早已人去屋空。
留给赵军的,只是一座空城。
瞧了瞧身边仅剩的百余族人,子蒲下令道:“带上先君的棺椁,去西陵!”
……
按照礼制,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但事急从权,才死了不到一个月的秦悼公,只能提前下葬了。
秦人崇尚黑色,战车驾以黑马,祭祀用黑色的牺牲,如今虽然仅剩子蒲的族人百余,但依然举目皆黑,这支黑色的溪流离开了雍都,往西陵走去。
秦的公陵,本来在西陲,自从秦德公迁都雍城后,其后的十一代秦伯都葬在雍都城南十里外的西陵。
秦悼公的陵墓,早在几年前就挖好了,还是子蒲亲自监工的,
这大墓位于山岭之中的一处小盆地,地面被挖掘下去十余丈,站在边缘朝下望去,墓穴平面呈“中”字型,全长三百步,面积宏达宽阔,能看见东西墓道和墓室的形状。
整个墓穴,已经被陪葬之物充斥:诸侯之器七鼎六簋、一套又一套的青铜编钟、雕刻有悼词的石磬、专门用于明器的铅制兵刃甲胄、大郑宫里的珍宝、器玩、美玉,堆积成山,美酒装在大鬲里,散发出阵阵醇香……
作为一个尚武的邦族,秦人好马,秦悼公生前喜爱的战马,一匹接一匹被宰杀于葬坑中,嘶鸣声不绝于耳。它们身后还拉着精美绝伦的戎车,数十匹马死后,血流满地,逐渐渗入地表,让整个葬坑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却没有人殉,在大庶长十年前推行新法后,第一件事便是效仿赵国,“止从死”,禁止人殉。如今秦悼公的陪葬,是用一些半人高的兵俑来替代,陪葬坑里,排列着全身穿着战袍的战士俑百人,前后、左右成行,组成秦伯死后世界的禁军卫队,他们还持有兵刃,造型各异。
“魂兮归来,无北无南,无东无西……”
巫祝占卜完毕,一切准备就绪,上百人肩挑手扛下,装有秦悼公尸身的厚重棺椁被运到大墓边上,这是最高规格的柏木棺椁“黄肠题凑”,本该是天子才有的规格,但秦国早在秦景公时,就逾越了陈腐的礼制,从那时候起,他们也有了东出问鼎,称霸中原的雄心,只可惜数代人苦心经营,却成了一场空。
大庶长子蒲望着秦悼公的棺椁慢慢被放入椁室,墓穴上的众人即将填土封顶之际,他突然大笑数声,说道:
“从老朽作为公族庶子,入大郑宫,服侍先君哀公起,已经五十年了,祖先的艰难创业,先君们的含辛茹苦,历历在目,哀公、惠公、悼公死前,更是亲手将秦国的政事交给我,不指望老朽让秦中兴,但至少要保住祖宗之地。然今日老朽无能,丧师失地在先,亡国弃都在后,辜负先君之托,吾罪当诛,先君不能讨之,能不自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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