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伯,你这是何苦呢?”
二月下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才刚刚从朱方回到吴城,参加完勾践庆功宴会的文种回到勾践赐他的府邸后,却在当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声称有要事相见。文种来到后门处点灯一看,正是他的好友兼同僚,被勾践宴会上称之为“灭吴第一功臣”的范蠡!
但此时此刻的范蠡却不是宴会上那个被越王连赐酒三杯,烂醉如泥被扶回住所的名大夫,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渔夫打扮,斗笠遮住了俊朗非凡的脸,腰上还系着一个鱼篓,若非他主动招呼,文种几乎认不住他来。
文种大惊之下,酒也醒了,让范蠡进门一问后,才得知范蠡打算连夜离去,这次来,是向文种告辞的……
文种惊骇莫名,连忙询问范蠡为何要走?
“今夜宴会上的情形,子禽不记得了么?”
范蠡似笑非笑,仿佛对勾践许诺他的百里封地无动于衷,对于位极人臣的地位也没有放在心上,身穿鸱夷皮,却安之若怡。
文种一回忆,也发现今晚的勾践有些不寻常,夫差死后,越王已经将吴城当成了自己的城邑,在文台上大摆酒席,与群臣寻欢作乐。夫差已死,吴国已灭,众臣心里轻松,纷纷向勾践祝酒,奉承勾践:”君上诛杀无义之君,颠覆吴国社稷,复仇还耻,威加江淮。功可象于图画,德可刻于金石,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
文种也上前祝贺道:“我王贤仁,灭仇破吴,赏无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亿。觞酒二升,万岁难极!”
言罢,台上群臣大悦而笑,然而越王却面无喜色,直到范蠡也起来敬酒,他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同时开始封赏群臣,几乎每个人都在吴国旧土得到了封地。一时间气氛喜气洋洋,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勾践却默然无言,最后大家都不敢笑了,只敢小心翼翼地喝着酒吃着菜,场面很是尴尬。
自从在吴国做了几年人质后,勾践为人阴沉,只有他猜得透群臣的心思,群臣却不敢对他加以揣摩,当然,范蠡除外。
此时此刻,他提醒文种道:“忍了一十五年的大仇得报,大王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必然是在忧心其他事情。”
“一定是在忧虑楚国白公胜,或者赵国庇护吴国残党之事吧。”
文种去朱方跟白公胜碰了面,双方的关系又合作又竞争,看得出来,白公胜对江东之地是很感兴趣的。除此之外,赵国在江北的举动也让人很不安,听说夫差死后,那边竟然为其发丧,并且不断增兵,彻底从缴械投降的太宰伯嚭处接收了江北和邗沟。
“不,恐怕不止这些,大王面色不豫,是因为吝啬壤土,同时在计算利弊,算算吾等这些灭吴功臣还值不值得留……”
文种登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追问道:“少伯,你这是何意?”
“大王为人,长颈鸟啄,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享福,可助其渡过危机,却不可与之同安乐。”
文种却是不相信君臣十多年的情分,勾践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呵斥范蠡道:“少伯你莫不是醉了?妄加揣度大王的心意,可是大罪!”
范蠡摇了摇头:“我跟着辛文子先生学过老子的自然之术,所以知道,天地有四时的交替,春天万物生长,冬天就要衰败死亡;人也有兴盛和衰微的变化,通达显贵到了极点就一定会转向穷困潦倒。范蠡虽然不才,但也知道进退,所以我才要离开大王,本来早在两年前吴城被围困时我就想走,却怕失去了君臣终始之义,为天下人所不齿,这才留到了今天。如今越国的情况是,高鸟已散,良弓将藏。再留的话,只怕没有好下场……子禽,你可愿意与我一同离去?”
“我……”
文种相信范蠡说的话,但并不代表他能放下手里的这一切:多年隐忍后才到手的锦衣玉食,娇嫩美妾,更重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功臣的荣耀,这不就是他离开楚国到越国来苦苦追求的东西么?眼看成功了便放弃一切,那当初受的苦难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也不再劝范蠡留下,但还是疑惑地问道:“少伯,既然你早知如此,那为何要如此尽心地辅佐大王?”
“只是为人臣的责任罢了……”范蠡叹了口气,坦言道:“或许,还有功成名就,留名青史的私心吧,最初时,便是这样的。”
“可等到我去赵国献美女,向辛文子先生告辞时,先生见我心神不属,便在我手上写了几个字: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有大费,多藏则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先生说,这是老子的一句话,让我好生琢磨。当时我便心有所感,琢磨到现在,有些领悟了。在大王身边呆的越久,眼看越国的复仇指日可待,国力也蒸蒸日上,我所受的礼遇敬重越来越重,但愈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这十五年来,我的所失比我的所得要多许多。”
他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失去了曾经轻松的心,甚至于,为了达到目的,也开始不择手段。
在郑旦死后,范蠡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良知,失去了权衡善恶的准则,铜鉴里的模样,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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