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韩琅从昏睡中醒来,感觉直接有一个声音刺入了他的头皮,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谁这么烦人。他下意识地想。
“我不烦人。你是谁”
这个声音,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好似一个人,又好似无数个人在同时开口说话。声音仿佛是有意识的,钻入韩琅的头皮,又逡巡进了耳朵,像又实体,但又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
可就是阴魂不散。
“别烦我。”韩琅喃喃道。
地面传来振动,好像有人靠近了。韩琅意识朦胧,自从被扔进了那个漆黑一片的暗室之后,就像当初进了云海山庄的酒缸,恍恍惚惚就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又来了,忽明忽暗,捉摸不定。韩琅就像个刚刚睡醒的人,意识飘飘荡荡就是不肯回归原处。他好不容易才强迫着自己睁开眼,面前依旧昏暗,不知道哪里泛出一抹微光,影影绰绰,好似鬼火。
面前有一双脚,
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么
借着模糊的光线,他看到这双脚穿着一双价值不菲的皮靴。再往上看便没有了。韩琅一惊,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是的,没有了,他面前只有一双孤零零的脚。
他顿时惊坐而起,感到阴风拂面,冷得他直打哆嗦,犹如落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再定睛一看,所谓模糊的光线,根本就是从这双脚上面由内而外的发散出来。上头的断口整齐而平整,像是被迅速切断的,连血都没有。
“你醒了”
那个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韩琅判断不了声音的方向,对方好似无处不在,紧紧环绕在他周围。他不敢搭话,双手撑地,接连后退。直到脊背撞上了一面墙,手伸出去摸索一番,又碰到了另一面墙。
这屋子很小,而且很窄,无路可退。看来只能一战了,可等他暗自运力,却感到一股诡异的抽离感。仿佛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漏斗,将他的力量全都吸走了,如果继续运力,只感到筋脉空虚一片,脏腑隐隐作痛,宣告体内的枯竭。
“别费力了,你打不过我的。”
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双脚还在,现在韩琅跟前又凭空飘出了一只手。是一只男人的右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切口仍然明显,上头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没有血,整只手像是白瓷雕的,连血管都看不见。
“你是谁”
韩琅终于出声,可他话音刚落,对方似乎是笑了。笑声如同一阵寒风荡过韩琅的头顶,那个鬼魅般的声音道:“我先问你,你却又来问我,有趣,实在有趣。”
韩琅不明白这究竟有趣在哪里,这时眼前微光更胜,已经等同于一盏灯笼,只可惜泛出来的是青灰色的冷光。这一回,黑暗中浮现出了四肢以外的部分,一个宛若人彘一般的躯干,穿着一件同样华贵的长袍,肤色苍白,头发青灰,面容长得不错,如果遮面的头发撩起,可能还是一个颇具阳刚气质的脸。
“我是青莲。”
这娘炮的名字他就是沈明归说的那个驭鬼所谓韩家家主独有,从不见人,现在正打算吃了自己的驭鬼
“娘炮”对方竟然开口说出了韩琅心中所想,“不,我是男鬼。”
韩琅不知该做何表情,他忽然觉得这青莲搞不好和沈明归一样,神神叨叨,不能用常理推测。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既然青莲还没有吃他的意思,那是不是可以与他聊聊,拖延时间
可看到面前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他还是觉得头皮发麻,脊背也一阵发冷:“你为何要以这种面目示人”
“你知道裂如青莲地狱么”那鬼缓缓道。
韩琅被他身上的阴寒气息冻得牙齿打战,点了点头。
“此狱之中,众生与冰地已成一体,身躯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五瓣六瓣不等,色呈青蓝不复人形,犹如池中青莲。”
韩琅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知道裂如青莲地狱,那是八寒地狱中的一层,其中都是在人间为非作歹、罪行滔天的恶鬼。他再一看面前飘浮的肢体,不由得为自己的下场担忧起来。
不知道这鬼会如何处理他
青莲仍飘飘荡荡,维持着四分五裂的模样,有几次他那断裂的胳膊几乎碰到了韩琅,却又收了回去。韩琅感到对方的鼻息就贴在自己头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犹如在地底下埋藏了千年朽烂之气。如果韩琅不是见过大风大浪,时常与恶鬼打交道之人,此时在这恐怖的场面中,恐怕早吓破了胆。
韩琅还能勉强稳住心神,与他搭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莲不答,他的躯干和四肢缓缓落到了地上,只留一个脑袋继续飘浮在韩琅跟前。
“你是青莲地狱里的鬼”
青莲这时才笑了,他笑的声音像用指甲抠墙壁,让人牙酸。
“不,我是青莲地狱本身。”
这回轮到韩琅沉默了。半响以后,那鬼的脑袋落了下去,就停在横七竖八的肢体中间,仍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韩琅。四周阴风阵阵,冰冷的寒意不断袭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鹘鸟的血脉起了作用,韩琅似乎觉得周围的阴气不如先前那么难耐了,不像当时在惑灵乐制造的阴阵之中,此刻虽然冷,但勉强可以适应。
他不得不再一次想起自己已经不复为人的惨痛事实。
青莲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露出了饶有趣味的表情。他把脑袋斜靠在自己的后腰上,下巴一抬:“你是老头子的孙子”
若无视他散落的四肢,这副模样倒像个正常人了。韩琅腹诽。但他忘了这鬼是能觉察人心的,果然,青莲笑意更深了,让人毛骨悚然。
“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这副反应,不对,他比你还有趣些。”
韩琅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他是指韩老爷”
“不是。”
可究竟是谁,青莲却不说了,韩琅只好知趣地闭了嘴,不敢再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片刻之后,青莲又道。
韩琅露出一个苦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青莲见怪不怪地歪了歪脑袋:“你倒识相。”
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韩琅叹了一口气。这时,青莲幽幽又道:“你死去当日,索魂的鬼差是我手下。他拘住你的魂魄,刚走到鬼门关,魂魄又被一股巨力拽走。不过我没想到,那个魂魄的宿体竟然就是韩家的后人。”
韩琅没吭声,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这巧合有趣得很,我也有好几百年没碰上这么有趣的事了,”说着,他仿佛品味一般咂摸咂摸嘴,隐约露出一条阴蓝的舌头,“老爷子来求我解除他们的诅咒,这个真是个麻烦事,要花费几成修为。但看他那副可怜相,我就答应了。要知道,这人可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可惜契约束缚,不然,我早吃了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了。”
这鬼不知道是不是寂寞太久,话匣子一开,啰嗦程度直追沈明归:“没办法,我吃不了他,就让他带个韩家人给我解馋,结果他把你扔进来了。可是,你不是韩家人,是个妖怪,这该如何是好”
韩琅一听,顿时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忙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换个条件”
“我的确不该吃你,妖怪都是些老不死的东西,肉柴,不如凡人新鲜,而且还没有韩家人的味道”青莲似乎陷入烦恼之中,横七竖八的肢体又飘浮起来,脑袋埋在肚皮下面,眼睛也闭上了,“也好,不吃就不吃吧,不过,诅咒我肯定不管了。”
说完,他身躯一晃,蓦地消失了。韩琅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四周再次回归深不见底黑暗,静悄悄的,不存一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完全不知时间流逝,四周都是厚实的墙壁,连锁眼都摸不到。韩琅盘膝坐定,嘴里喃喃地默念起清心咒,平静心神。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他苦恼地想,不知道沈明归到底动手没有,自己被关进来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没拿到契约,救自己出去。
青莲一直没走,这会儿他又觉察了韩琅心中所想,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在阴风惨雾之中若隐若现:“你想指望他”
韩琅也觉得无奈,的确,指望沈明归谁知道他到底说过几句实话,是不是真心想救自己。“也对。”说着,他站起来,继续沿着墙壁找寻。与其指望别人,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青莲一直望着他,他虽长了一张死人脸,可偶尔也会露出接近活人的表情。比如此刻,韩琅觉得他陷入了回忆中,半晌以后,才听他道:“那小子,他第一次见到我,就想把我据为己有。”
“谁,沈明归么”
青莲似笑非笑:“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韩琅咋了咋舌。忽然眼前蓝光浮荡,青莲飘了过来,就停在韩琅身侧:“你想出去”
韩琅点头:“你能放我出去么”
“不能。”
韩琅嫌他碍事,又道:“那你能出去么”
“不能。”
韩琅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鬼怎么这么烦。
青莲又笑了,笑得韩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没有家主命令,我在阳世哪儿也不能去。不过我倒是可以自由返回阴间,莫非你想与我共同欣赏青莲地狱之奇景”
“不必了。”
他一脸戒备,青莲含着笑,散落的四肢渐渐回归,拼出了人形。韩琅有些愤愤地斜他一眼,继续研究出去的方法。可惜这屋子封得太死了,他简直怀疑这就是一间只能从外面打开的密室。
青莲更不着急,恢复了人形,就翘着腿靠墙坐着,一脸的事不关己。韩琅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盘算着自己想出去,搞不好还是只能找这只鬼下手。
他决定先从套话开始。
“你出不去,那你为何会见到沈明归”
“自然是他进来见我了。”
韩琅眼前一亮:“莫非这屋子有别的入口”
青莲似乎早看出他心中所想,顿时促狭一笑:“沈明归是天师奇才,自幼就能将法术融会贯通,十岁时法力已超过荒山流大多数弟子。当时他用移形换影之术进入此处,见了我第一面就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我觉着,就这个野心勃勃的小子,恐怕早就在打家主之位了。”
“也就是说,移形换影之术可以入内”
“看施术者的能力了。你会么”
韩琅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不会,他又不是沈明归那种奇才,学法术更是这几个月才开始,哪有可能一蹴而就
他又突然想起,既然沈明归如此厉害,岂不是早就可以潜入韩家各处寻找贺一九。好啊,这小子果然没对自己坦白,他到底还计划着多少仔细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
“你就不介意他篡夺家主之位么”韩琅没好气道。
“为何要介意,”青莲悠然道,“凡人寿命不过几何,这家主更替,对我而言都不过瞬息之间。只可惜过往的戏码都着实无趣,唯独这回姓沈的出现了,倒让我有几分期待。”
韩琅无奈。的确,凡人被权欲束缚,追名逐利,在青莲看来,一定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为何你会成为韩家的驭鬼”他不禁好奇起来。
青莲却怔了怔,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韩琅难得能看见这鬼会露出这种表情,只见他抬头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良久之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因为,韩家的第一任家主,就和那个姓沈的一样有趣。”
一人一鬼都沉默下来,久久不语。正当这时,青莲的身躯渐渐隐去了,耳畔只留他的话语:“明日,就该来了。”
“明日”
“明日十五,约定之日。我不会动你,让韩老爷自行权衡吧。”
说罢,他的声音也一同消失,四周彻底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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