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耳畔炸响,犹如万把尖刀直接扎进脑中,疼得撕心裂肺。【】|韩琅想挣扎,想摆脱这个恐怖的声音,但全身像被捆住一般动弹不得。这声音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尖叫,倒像是某种鸟类的惨嘶,它像毒液一般浸透了自己周身,游入经脉,钻进骨缝。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这声音撕破了,整个人只剩一张干朽的皮囊躺在地上,血流遍地。
疼,哪里都疼,疼得像被人肢解,像被抽出了魂魄,又被强硬地塞回肉身之中。就在这时,惨叫声渐渐消失了,他听到一男一女在不远处说话。两人的声音都相当陌生,他从未听过,他们说的内容也像隔着一堵墙,听不分明。
这是一个梦么?
他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没过多久,那蚊蚋般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是那个陌生女子在说话,她似乎很着急,声音里染上了几分哭腔。
“他骗了我们,带着人来了--”
谁?
“千万冷静!你带着孩子先走!”
这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女子接着回答了什么,但声音又模糊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拽住了后领,急速地向后拖去。他大惊,但依然发不出声音,只感觉自己离那两人越来越远,浑浑噩噩被拽入了天际一般。
“阿琅--!”
……贺一九的声音?
“阿琅!醒醒!”
他睁开眼,仿佛突然破水而出一般,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耳朵里嗡嗡声不绝,由模糊变清晰,那是熟悉的许家夜宴的声音,丝竹声,谈笑声,远远传来。
这是回来了?
一股巨力把他搂进怀中,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接着后脑勺被人反复揉弄,贺一九急切的声音出现在耳畔:“你他妈吓死我了!”
“我怎么了?”韩琅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视线越过对方肩膀向外望去,发现身处大堂附近的隔间之中,屋里除了贺一九没有别人,自己躺在床上,像个久病初愈的倒霉蛋。
“我还想问你!”贺一九抱着他不松手,“一小会儿不见,就有人发现你倒在外头的院子里,怎么叫都叫不醒。”
韩琅一时有些迷茫,之前发生的那些都是幻觉?没有牙齿的猫,突然出现的沈明归,还有一男一女的怪梦?不,不对,沈明归应当是真的,那只猫也是……沈明归往他身上泼了那什么水,他浑身高热,然后就晕过去了。
“是沈明归干的。”他推开贺一九,咬牙切齿道。
“沈明归?!”贺一九一惊,莫名有些心虚,“他、他竟然也来了?”
“看来是了……”韩琅嘀咕道,然后把之前的遭遇都重复了一遍。贺一九先是狠狠把沈明归骂了一通,一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模样。但韩琅发现对方有些紧张,鼻尖冒汗,眼神也诡异地游移了几分……
“你怕他做什么?”韩琅直言不讳。
贺一九一时语塞,突然猛一拍额头,坚定道:“男子汉大丈夫,我凭什么怕他?”
韩琅狐疑地望他几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视线瞟到贺一九脖子上的疤,怀疑瞬间就被心疼取代了。沈明归那个疯子,之前就让贺一九平白无故遭了罪,这回又轮到自己,真当他们是好欺负的不成?当即咬牙切齿道:“我跟他无仇无怨,他竟三番五次来招惹我,总有一天我要把他对我们所做的全部清算干净,方能泄我心头大恨。”
贺一九心中有鬼,总担心沈明归把自己的身份告诉韩琅,于是赶紧做起安抚工作。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婢女,恭敬道:“两位公子,醒酒汤熬好了。”
贺一九接过来,道了声谢,然后把人支开了。韩琅见状一头雾水,忍不住道:“要醒酒汤作甚?”
“我怕打草惊蛇,只说你是酒醉,”贺一九说着,顺手把醒酒汤倒在了一旁的花盆之中,“对了,刚才我也看到那只猫了。我对许式古说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异曈波斯猫,他就抱来了。”
韩琅立刻直起脊背:“怎么样?是那只猫搞的鬼么?”
“我看不像,”贺一九沉吟道,“那就是一只普通的猫,至于牙齿,是主人拔去的。”
“拔去?”
“嗯,传闻宫里头流行养猫,但又怕猫鬼作乱,有个太监就出了这主意。没有牙齿,剪断指甲的猫再没有攻击力,可以安心当宠物玩赏。这宫里头的物事很快又在京城流传开来,许式古说,现在京里头富贵人家养猫的,养的都是这样的无牙猫。”
韩琅听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帮达官贵人简直手段残忍,玩赏古玩玉器都还需小心对待,猫到底是个活物,怎么能下如此重手?
贺一九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微叹一口气道:“如此野兽行径,若真闹起猫妖,也算得上是恶有恶报。”
“可你不是觉得没有猫妖?”
“我说了不准的,”贺一九伸手在韩琅脑袋上搓了几下,“还得看你,你才是懂行的。”
韩琅哭笑不得,心想这生意是贺一九揽下来的,自己跟来凑热闹,居然还是要自己出手。也罢,贺一九的如意算盘恐怕早就打好了,他只能横了对方一眼道:“既然如此,佣金我们五五分。”
“全给你也行,”贺一九相当大度地接受了,还凑上来拱一拱他的侧脸,“我的就是你的嘛。”
至于你的,当然也是我的了。
此时韩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头不晕了,身上也不发热了,真不知道沈明归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原先的衣服脏了,没办法,只好在许家重新借了一身行头穿。“我跟他们说你吐了一身。”贺一九凑近韩琅耳畔讪笑道,被他气冲冲地一掌推开。
“怎么了,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贺一九忿忿不平。
“……”
贺一九坏心眼又起:“嫌丢人啊?”
韩琅巴不得把他摁地上揍一顿,气他嘴贱,更气自己疏忽大意,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正想辩解几句,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细小的脚步声,忙拉住贺一九道:“嘘--有什么东西来了。”
回廊里黑黢黢的,只有那几个红纸灯笼依旧散发着诡异的光。两人全身绷紧,高度戒备,就等着那脚步声从灌木方向由远及近,最后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
“可算是溜出来了!”
原来是白子涂,小孩子脚步轻,让两人多想了。贺一九松了一口气,一双大掌在男孩脑袋上狠狠地捋了一把:“你这混小子,大半夜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我、我没啊,”白子涂万分委屈,一委屈眼眶就开始发红,“老爷和夫人和三天前一样,早早就催我睡觉,我为了绕开他们跑出来,只能从暗处走了。”
韩琅蹙眉:“你说他们今天也在重复之前的事?可三天前我们不在,刚才许式古照样同我们说话,这又是何解?”
白子涂眨了眨眼道:“他们做的事情没变,先摆宴席,行酒令,等将近丑时才散。来的宾客也都是那些人,你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又在聊三天前的话题了。”
“咱们在这儿闲扯也没用,直接回大堂去吧。”贺一九提议道。
白子涂点点头:“现在这时辰,他们应当还在行酒令,一会儿我去大堂哭闹,没准儿老爷就愿意把我留下了。”
于是他在前面领路,韩琅和贺一九跟在后头。没走多远,贺一九指了指那书童的背影,朝韩琅低声道:“你怎么看?”
“可疑,”韩琅实话实说,“他说话做事依然不像十岁孩童。”
“自从进了这宅子,可疑的事情就没断过,”贺一九补充道,“对了,沈明归那混球呢?”
“不知道,那之后再没见过了。”
“不如问问?”
韩琅点头,立刻叫住了前面的白子涂:“哎--这里每个客人你都记得么?”
“当然!”白子涂信心满满地答道。
“那有没有一个青衫道人?”
白子涂一怔,神色茫然:“没有,老爷请的都是同僚,和他有过生意往来的人。你们要是不信,等会儿去看看客人名录?”
韩琅颌首:“那便如此吧。”
一行人进入大堂,白子涂迅速开始哭闹,引得众人侧目。贺一九急忙拉着韩琅一同入内坐下,只见白子涂越闹越狠,使劲往许氏怀里钻。主座上的许家老爷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也罢,你想留就留着吧,长长见识也好。”
白子涂这才吸了吸鼻涕,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韩琅拽了拽贺一九的衣服,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小子有种坑蒙拐骗的意思?”
贺一九轻敲他一下:“这算什么?老子小时候比他还皮哩。”
韩琅翻了个白眼,心想也就你把这些当成自豪的事一样往外说了。
两人坐了一会儿,贺一九就起身偷偷去看客人名录,果然没有沈明归的名字。再一数,共来了三十三人,回望场上,正好也是三十三人,不多不少。可见这沈明归是偷溜进来的,根本不在受邀人之列。
“要不我单独去找他?”贺一九提议道。
韩琅却不同意:“算了,他既然也来捉妖,迟早会露面。这人诡秘,出手防不胜防,我们别单独见他,当心又吃亏。”
贺一九点点头,一想到沈明归那副贱兮兮的模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只听到一声轻微的猫叫,两人同时一惊,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原来还是那只波斯猫,此刻慢悠悠地屏风后头钻出来,四处都有宾客,但谁也不敢碰它,任由它闲庭信步一般在屋里溜达。
“这猫啊,许家老两口当真爱不释手,当亲生孩子一般养,”贺一九凑近韩琅低声说道,“你瞧,这猫就在饭桌上打滚,他俩也不训斥。”
许家夫人将猫搂在臂弯里,摸着它雪白的皮毛,猫伸舌想舔,她顺势将手伸进猫的口中。韩琅坐得近,听见许氏柔声道:“乖,让我瞧瞧,你是不是又长牙了?”
想到这些人拔光了猫满嘴的牙齿,这爱怜的口气就让韩琅不寒而栗。但那猫很顺从,乖巧地含着许氏的手指,喉咙里响起呜咽一般的呼噜声。这猫的眼睛水汪汪的,好似一头完全不知人事的羊羔。
真是妖么?
因为没有牙,猫的嘴经常不合拢,吐着半截粉红色的舌头。韩琅看见许氏站起身来,吩咐婢女端来一碗鱼糕似的食物,捣成泥以后喂到猫的嘴里。猫小口小口舔得很欢,饱腹以后懒洋洋地团在许氏腿上打盹,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韩琅犹豫了,用手肘撞了撞贺一九的肋骨:“我瞧着也不像它干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无措。韩琅抬起眼来,看见主座上的白子涂正满脸担忧地看着那猫,心事重重。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韩琅感到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线索不太明晰,转瞬即逝。
酒宴行至□□,热闹非凡。客人们神采奕奕,丝毫不像中了邪的模样,其中一人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酒令已经玩腻了,想号召大伙儿玩藏钩。这一提又引起不少人响应,宴席愈发喧闹,主座上的许式古也站起来,大笑道:“好极,好极,只怕许久未玩,诸位都手生了吧?”
下面响应声更甚,有人回道:“怎么可能,我当年藏钩王的名号,可还在哩!”
于是又是一通大笑,唯独白子涂不安地转了转矮小的身躯,嘴巴一扁一扁的,脸上郁色更重。韩琅和贺一九也没有参与笑闹,一个思虑重重的低头思索,一个面含讶异,眼光不断往在场众人身上溜。小半响后,宾客们都开始准备藏钩了,贺一九才拽拽韩琅的衣袖,小声道:“他们居然玩这个。”
韩琅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
藏钩这种游戏,数十年前相当流行。参与之人分成两组,然后取出一枚银钩、戒指之类的小玩意儿,藏在一人手中,再让另一队来猜。猜的机会只有一次,错了便要罚酒。但在指认钩在谁手中之前,寻钩一队可以任意试探,开口询问,哪怕是适当的肢体接触都是被允许的。
因此,持钩之人必须坐怀不乱,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继续与其他人谈笑风生,达到迷惑对手的意义。看似简单的一个游戏,考的却是持钩一队的耐性,还有寻钩一队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果有把持不住的笑了场,或者实在猜不出只好胡乱指认的,那就输定了。
数十年前,藏钩正流行之时,前朝宫中却出了惨案。据说是端午之夜,一群后妃正与宫女玩着藏钩,一队人攥着拳头伸出手,让另一队来猜。其中有个珍妃,笑嘻嘻地挨个摸过去,突然摸到了一双冷如寒冰的手。她惨叫一声,就被那手抓住了。可等众人仔细再看时,只看到惊悸的珍妃蜷缩在地上,那只手又再也寻不着了。
三天后,珍妃暴毙。
宫中谣言四起,说珍妃生前手段毒辣,被她害死的妃子来寻仇了。自那以后,宫中再无人敢玩藏钩,消息传到民间,类似的怪诞之事也层出不穷,渐渐也没人再玩。有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藏钩会引来祸患,是不祥之戏。
所以,这许久没在世间出现过的藏钩之戏,却忽然出现在了许家的宴会上,韩琅和贺一九怎能不惊?莫非……问题就出在这里?
藏钩据说要人多才更有趣,于是有人小跑过来,想邀约他们参加。韩琅无奈,怀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念头,走入人群之中。见韩琅以身试险,贺一九肯定也不会坐在原地,就连白子涂也参加了。一时间桌子椅子都被仆役撤开,一群人分队而立,声势浩大。
韩琅和贺一九被分在了不同队伍,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紧张。“钩”是许式古摘下的一枚白玉扳指,交给了贺一九那一队,却不知究竟在谁手中。
这当儿,人群中又起了些许骚动,竟是在拿着一个乐师开涮。那乐师开场就在,一直坐在角落弹琴,并未真正参与酒宴。但他也是许式古请来的客人,和在场众人都比较相熟,大伙儿都在怂恿他参加。
这人苦着脸道:“在下实在不会玩藏钩,不如还是给诸位弹琴助兴吧。”
在场宾客都喝了酒,说话就比较直:“就少你一个,不是助兴,是扫兴了。来吧来吧,大不了先不让你持钩就是了。”
乐师仍然不肯,场面闹得有些僵。这时许式古走上前来解围,对乐师道:“听闻先生不日前刚得一稀世曲谱,不知练得如何了?”
一提乐谱,乐师顿时两眼放光:“已在家中断断续续弹过,并未完整演奏。”
这时人群里又有喜好音乐之人打岔道:“你什么时候拿了新乐谱,怎么都不告诉我?不会是那张失传已久的‘无名乐’吧?”
“并非无名,在下已将它起名为‘旖旎从风曲’。”
贺一九听到这里,没文化的本性暴露了,凑近韩琅小声道:“依你?”
韩琅无奈:“你这呆子。旖旎,用来夸赞景物或女子。”
“你不是也没读过多少书么?”贺一九瞪他。
韩琅微微一笑:“比你多就行。”
这时许式古已在连连称赞:“好名字,好名字!先生既不擅藏钩,不如就演奏这旖旎从风曲,为我们凑个兴吧。”
“只要前辈不嫌我技艺生疏,玷污了好曲子就行。”
许式古哈哈笑道:“怎么会。”
几句言毕,轻松化解了场上的尴尬,只见那乐师手指一拂,清幽的琴声顿时流转开来。当真是首动听的曲子,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好一会儿没有动作。就连韩琅也有几分怔神,心想曲子好,琴师的技艺也相当精湛,当真是一大享受了。
唯独贺一九这个不但不通音律,也不屑于享受风雅的人,满脸无所谓地倚着梁柱东张西望。片刻之后,众人才渐渐醒过神,随即又笑闹起来。两队人马再次分开站好,随着一声令下,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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