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有些懵,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见那白衣男孩拽着贺一九的衣摆道:“大侠,我家闹猫妖了!你武功如此高强,定能斩妖除魔,灭了那妖怪。求你了,求你了!”
“猫妖?”韩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男孩立刻应道:“对,猫妖!很凶很凶的妖怪,会吃人,我家里人现在都不对劲了,老爷夫人印堂发黑,都像是有血光之灾啊!”
韩琅失笑道:“你还懂印堂发黑血光之灾?莫不是被什么江湖道士给骗了吧。”
男孩一愣,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我那个--学过一点点相术,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我家里有很多钱的,只要能抓住妖怪,老爷一定会重重赏赐你们的!”
他一急,整个眼眶都红了,鼻头也红彤彤的。韩琅见他可怜,又是情真意切地想求贺一九帮忙,忍不住拍了拍一直没吭声的对方,低声道:“你怎么看?”
贺一九不愧是老江湖,四平八稳道:“先听听是怎么回事吧。”
男孩这才解释起来。原来他家老爷姓许,叫许式古,今年已五十有四,是京城有名的玉器商人。许家住在城东一幢豪宅之中,膝下三子都已离家经商,家中只有老两口和一干仆役,两人晚年寂寞,便收留了书童白子涂,也就是这个来找他们的男孩。
说是书童,但老两口一直把他当亲生孩子对待。许家家大业大,在京城有不少亲朋,经常邀约一起摆宴。许式古性情豪放,每次设宴都酒菜满桌,歌女乐伶缺一不可,陪客人尽欢。因此他的名声越传越广,朋友也越交越多,几乎每日都高朋满座。
问题就出在一次宴席上,一位刚从西域回来的宾客送了许式古一只金蓝异瞳的波斯猫,老两口爱不释手,当宝贝一样对待。
“那只猫,一定是那只猫有妖法!我家老爷夫人那以后就变得很奇怪了……”白子涂战战兢兢道。
他说猫就来了三天,第三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出了怪事。许式古照例摆宴招待宾客,珍馐美馔犹如流水一般端上席来,乐伶舞女接连上台,好不热闹。酒宴一直摆到深夜,按理说早该散席了,作为书童的他早早就在房中歇下,却听到大厅中丝竹之声不绝,竟是响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我就发现不对了,那只猫趴在房中,鬼鬼祟祟,而老爷和夫人竟像是中了邪一样,完全重复昨日发生过的事情。我问他们,他们只说我胡闹,到了晚上昨天来过的宾客又全来了,他们继续摆宴,闹到午夜都没结束。”
贺一九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道:“此事倒挺蹊跷,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今日一早,又回到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老爷和夫人说的话都没变过,家里的仆人也都重复之前做过的事。他们谁也不信我,不是骂我,就是嫌我做恶梦了,自己吓自己。整幢宅子里只有我和那猫不受影响,我没参加酒宴,那就是猫有古怪!”
说罢,又朝着两人跪下了:“大侠!帮帮我吧!”
贺一九并未急于作答,被韩琅拉至一边商量此事。他的回答就一个字:“帮。”有钱拿的事,何乐而不为?他在擂台上露一手本来就是为了钓大鱼,没想到找上门来的不是保镖一类的活计,竟然是除妖,岂不正好对了他和韩琅的路子?
韩琅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不过白子涂的描述稀里糊涂,漏洞百出,实在令人在意。尤其这孩子一口咬定是猫妖作祟,却也没什么关键的证据。
他把自己的看法对贺一九说了,对方听后也连连赞同,低声道:“的确不好办。”
“这孩子也略有些特别,十岁的年纪,说话做事竟如此成熟。”
贺一九轻轻一笑:“这算什么,老子十岁的时候,都能单独出来接买卖了。”
韩琅便无话可说了。
就这片刻功夫,两人商讨完毕,应下了白子涂的委托。韩琅连安平都不回了,嫌一来一去太费功夫,直接跑了一趟驿站托人给钱县令报个信。白子涂见他们俩如此上心,高兴得眼泪汪汪,紧紧拽着贺一九的衣摆道:“大侠,我给你引路!”
“先不急,”贺一九高深莫测地摆摆手,“问题既然从酒宴开始,那我们傍晚再过去。而且还得去买几件好点儿的衣服混进宾客之中,免得被你家老爷看出端倪。”
白子涂眼珠子一转,马上懂了贺一九的意思:“我回去拿钱,然后带你们去裁缝铺!”
说罢,嗖地一下就没影儿了,贺一九哈哈直笑,说这小子很上道,是个机灵鬼。
“小孩儿的钱你都好意思使,要脸么?”韩琅没好气道。
“你刚才还怀疑那孩子哩,怎么又开始同情他了?”贺一九笑眯眯地拽过了韩琅的手,“走着,咱们也有事儿要做呢,既然是除妖,总得带点朱砂硫磺八卦盘什么的在身上,装个样子。”
待得三人拾掇完毕,天色也已近黄昏。贺一九和韩琅各自换上质地讲究的绸缎袍子,脚蹬丝屡,手上也各拿着一把竹质扇轴的文人扇,完全就像两个外出游玩的富家公子。贺一九不再散发,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见韩琅总盯着自己看,唇角一勾,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见教?”
韩琅横他一眼,冷冷道:“少贫嘴。”
白子涂走在最前面给两人带路,穿过喧嚣的集市以后,三人走上一条干净的石板大道。两旁排列着几株翠柳,微风浮动,倒有一丝凉意。柳树属阴,总让人感到不祥,尤其当天色暗沉以后,那翠绿的枝叶被朦胧的夜色一衬,仿佛化作数团绿影,恍恍惚惚地浮动起来。
再走了一段路,便来到一间气派的大宅。门口灯笼红艳,照得天边都明亮了一角,看起来的确热闹非凡。韩琅看见门外停了不少轿子,却不见一个轿夫。门里倒是候着两个婢女,白子涂递过去一个伪造的拜帖,那婢女细细查看一番,顿时笑盈盈道:“两位公子请进。”
三人还未迈步,里头跑出来另一个绿衣婢女,看见白子涂立刻气冲冲地叫道:“小白!你一整天跑哪儿去了!老爷找你好久了!”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拽了白子涂就要走。白子涂嗷嗷喊疼,回身可怜巴巴望了两人一眼,意思是他先离开一会儿,剩下的交给他们俩了。
韩琅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看着白子涂被带走,他正想迈过门槛,突然脚步一顿,感觉一股无形的滞碍。贺一九似乎也是同样的感受,但那引路的婢女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般,打着灯笼款款而入。见两人没有跟上,还疑惑地回望一眼:“大人?”
“无碍。”贺一九一狠心,拽着韩琅走了进去。两人脚步落地,那诡异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韩琅下意识回身一看,外头并无异状,只是那石板大道两旁没有灯光,视野不过几十丈就被一团浓雾似的黑暗吞噬了。
“我们是最后来的么?”他忍不住对那婢女道。
“是呀,其余宾客都已经到齐了。”
韩琅点点头,和贺一九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正巧这时夜风拂过,韩琅竟觉得有些眼花,总觉得门外的灯笼和轿子薄得跟蝉翼似的,随着夜风微微地晃动起来。尤其那灯笼的颜色,这一瞬竟鲜艳异常,红如鲜血一般。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两位公子还要等人么?”婢女再一次问道。
“就来了!”贺一九出声应答,拽了拽还在发愣的韩琅,冲他耳语道,“此地阴气太重,小心为上。”
韩琅也强自收敛心神,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凤不言”:“我知道。”
婢女一路上都不多话,一身裙裾莲花般浮动着,将两人引入了内堂。门帘一掀,一股浓重的酒味伴随着熏香气息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里头闹得正欢,菜肴还没上齐,但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饮酒。一家之主的许式古正坐在中央,看见有人进来立刻起身欢迎。但约莫是因为韩琅和贺一九都长得眼生,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还是一旁的婢女解释道:“这二位是盛州来的茶商,贺公子,韩公子。”
许式古捋了捋花白胡须,一双小眼睛困惑地转了几转,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请过这两人。场面僵持了片刻,许式古才一拍脑袋道:“糊涂了,老糊涂了,竟然是您二位,早些年在南方还见过哩!见笑见笑!”
见肯定是没见过的,但许式古这么说,无疑是为了掩饰他的失态,两人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贺一九上前作了一揖,无比配合地笑道:“许久不见,前辈身子可还硬朗?”
“唉,还行还行,人老了到底是有些不中用。”
“哪里,我倒觉得前辈还和当时一个模样哩。”
许式古哈哈大笑,这时他夫人许氏走来,又被油嘴滑舌的贺一九恭维了一番。韩琅站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就看着贺一九如鱼得水,又是恭维又是夸赞,间或逗一两个乐子,瞬间把先前略显尴尬的气氛变得轻松欢洽起来。两位长者喜上眉梢,直接找人给他们安排了位置,还互相敬酒,真像是多年不见的旧识一般。
直到有别的宾客前来谈话,两位长者才和他们暂别。贺一九立刻邀功一般凑近韩琅,摆出一副“看你相公厉害不”的模样。韩琅偏不想如他的愿,推开他道:“你这滑头精。”
“不如我们分头行动,”贺一九没和他继续闹,转而提议道,“我去和屋主套话,你找个借口去附近走走,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韩琅心道这还真是个各尽所能的好主意,嘴上嗯了一声,又补充说:“问问那只猫。”
贺一九笑道:“知道了。”
说罢,他立刻起身,朝着许式古走了过去。韩琅则假装饮酒吃菜,但他担心东西有毒,都没吃进口中。片刻之后,贺一九在不远处依然相谈正欢,韩琅却悄悄起身,朝着屋外走去。门外回廊中也有几个谈天的宾客,只瞟了他一眼,并未露出在意的神情。
韩琅则快步朝着中庭走去。
庭中也点着红纸灯笼,万分鲜亮,照得四处都是一片杜鹃般的艳色。韩琅暗暗蹙眉,总觉得这颜色让人心中发寒,难受得很。随着庭院渐深,周围变得万籁寂静。韩琅侧耳细听,总觉得大厅里喧嚣欢闹的丝竹管弦、沸沸人声,好似都一点点消隐了似的。接着又是那股诡异的滞塞感,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黏腻的东西绷紧了他的小腿,一点点蔓延到脖颈,就像是一堵看不见的软墙,阻碍了去路。
他喉结一滚,吞了口唾沫,握着“凤不言”的右手掌心都渗出了细汗。眼下这种气氛愈发蹊跷,虫鸣声、草木的沙沙声、乃至风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简直就像世间万事万物都已化作虚无,整个人世间只剩下韩琅一个人一般……
“喵--”
韩琅浑身一颤,立刻拔剑而出,却看见面前不远的木廊台上不知何时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眼睛金蓝两色,在幽深的黑夜里散发着莹莹的光。
韩琅发现这猫没有牙齿。
它半张着嘴,伸着舌头,光滑的口腔就像一个血糊糊的洞。
韩琅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传说,猫妖,猫鬼,行巫术者畜养的猫。听说猫是阴气很重的东西,但韩琅并不那么觉得。在他眼里猫更多时候就是一种平凡的宠物,温顺可爱,不会让人联想到不祥。
但眼前这只猫显然不同,叫声分外幽冷,叫人不寒而栗。韩琅强自镇定心神,手持剑刃,踏前一步。这猫依然岿然不动,视线打量着他,仿佛在诡笑。
“贫道要是你,就不会去招惹一头畜生。”背后响起一个轻佻的男声。
“谁?!”
韩琅回身的同时,剑已刺出,却看到背后虚影一晃,一个青衫男子悠悠小退几步,避开了剑刃。
“你有这方面的兴趣么?”对方一双吊梢眼笑意满满,却让人脊背发凉,“招惹了一头还不够,还想惹上多少?”
他话里有话,语带嘲讽,韩琅最烦与这样的人说话,收剑回鞘,再一侧身,他发现那只猫已经敏捷地窜上树梢,瞬间不见了。
没办法,只能先来应付这个人。“你是谁?”韩琅冷冷道。
“贫道乃荒山流亲传弟子,沈明归,”对方呵呵一笑,“按辈分来说,贫道应该唤你一声少爷,不过这少爷你当不当得起,那还另当别论。”
韩琅之前虽没见过,但也知道这个人,尤其他还伤了贺一九,韩琅断不会对他有半分好感:“你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除妖捉鬼,”对方笑道,“没想到还能和少爷碰到一处,也正好,让我瞧瞧你这未来的家主,到底有几分本事。”
“我不会变成家主。”韩琅直接打断了他。
沈明归微微有些诧异,接着他笑意更深,嘲讽的意味也更浓:“少爷的想法倒是不同寻常,韩家已经快没人了,你就真忍心把这家族葬送在自己手里?”
韩琅不想跟他扯,没好气道:“是他们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沈明归嗤笑出声:“是是是,你们的事我也不爱管。不过贫道那位师父可不是能善罢甘休的人,他要是想逼你回去,能使的法子可太多太多了。”
韩琅一脸的不耐烦,拔腿就走。他是来捉妖的,不是来听这疯子瞎扯的。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沈明归在后头叫了一句:“韩家少爷,慢着。”
韩琅无奈转身:“还有何事?”
瞬间视野一暗,一整瓶腥臭的鸡血混杂着雄黄和各种草药劈头盖脸的泼来,直接把他头脸和上身浇得透湿,一袭绸衣也变得像刚从下水沟里捞出来一般,下摆淋淋地滴着黑血。韩琅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抡起了拳头,但沈明归满脸堆笑地闪了开去:“那可是贫道耗尽心血配的九阳聚灵水,专治妖鬼邪物。你这半吊子功夫还晕头晕脑在这院里瞎转,早不知道吸了多少乱人神智的阴气。贫道好心帮你,怎么,你还想报复贫道?”
任谁被突然浇了一声臭血都不会有好心情,韩琅已被古怪的许家搅得焦头烂额,又遇上沈明归这神神叨叨的人,还被讽刺只有半吊子功夫,怨念之情可想而知。沈明归见他不答话,模样既狼狈又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别那样瞪着贫道,韩家少爷,不如回大宅好好学学法术吧?”
韩琅依旧不回答他,不是因为赌气,而是自己的身体忽然有些不对劲。但凡是碰过这药水的地方,皮肤都开始发热,瞬间犹如高烧一般滚烫吓人。他弯下腰去,额前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喉咙口好像着了火,嘶哑道:“你这药里……放了什么……?”
沈明归显然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一时有些诧异:“不过是寻常的鸡血、雄黄、赤小豆等物,还有荒山流自创的符篆。这九阳聚灵水有舒经活络的功效,皮肤发热倒也正常,对凡人无害。”
此刻他说些什么,韩琅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双膝发软,心脏也快跳出嗓子眼。尽管他还在用意志力强撑着,可这也是强弩之末,维持不了太久了。
“……咦,莫非这药方我弄错了?也罢,委屈你在这躺一下,我先走了。”
视野越发模糊,天旋地转,韩琅已跌倒在地。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事物,是沈明归脚上那双渐渐离去的方头履。接着他感觉地面仿佛化作一滩泥水,将自己陷了进去。他越沉越深,越沉越深,仿佛跌进无底深渊,彻底迷失在一片幽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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