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行人杀入云海山庄时,整个山庄却空空荡荡,只留了几个看门的老仆。
“出门?”走在队伍末尾的韩琅蹙眉道,“他去哪了?”
“老爷要同贵客一同外出踏青,今早就走了,不知何时回来。”
几人商议了一会儿,韩琅和贺一九没表态,只说小心为妙,姚心莲则认定方圆等人一定藏在庄园之中:“他知道我们要来,怎么可能不做准备?”
“莫非逃了?”贺一九冷笑道。
于左书赞同姚心莲的说法:“方圆已经雇佣了许多武艺不凡的江湖人,没可能临阵脱逃。我瞧这厮应该是跟我们唱了一出‘空城计’,我们不能受他迷惑,应当坚决攻入山庄内部才是。”
姚心莲霍地站起,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一行人再度起身,无视那老仆的阻拦,直接走入山庄大门。前厅仍不见一人,只有一阵微风吹过,卷得满地灰尘夹杂落叶一同起起伏伏。于左书领着一众捕快打头,韩琅和贺一九则走到他身侧带路。众人没走多远,姚心莲就从后头轻快地跃上前来,摆摆手道:“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于左书点点头。贺一九抬眼瞟了姚心莲一眼,没好气道:“你别这么上蹿下跳的,遇了危险没人救你。”
姚心莲嘻嘻一笑:“谁要你们保护,我自已能行。倒是你,上回不小心栽进来了,还害韩大哥受伤,这回可得悠着点儿。”
于左书也插了一句:“郡——咳,姚姑娘从小习武,武功并不在我之下。”
贺一九一直对姚心莲患有敌意,此刻冷哼一声道:“用不着你提醒。”
姚心莲同样不待见贺一九,她欣赏韩琅那种有品位有气度的男人,但对贺一九这样不修边幅、举止轻狂的流氓,她一贯嗤之以鼻:“那你也少来管我。”
“行了行了,”韩琅无奈当起了和事佬,“现在随时都可能遇到埋伏,你们还是少说几句为妙。”
姚心莲不吭声了,追到于左书旁边与他一起探查周围。贺一九则非要走在韩琅旁边,两个人像被胶粘在一块儿,扯都扯不开。
众人在这大得离谱的庄园里穿行良久,总算走到韩琅说的仓房门前。这一路上依旧连个管事的人都没遇见,偶尔看到几个打扫院子的老仆也是一问三不知,只晓得主人出门了。仓房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于左书大踏步地向内走去,韩琅叫住他,把当初他和贺一九遇险的经过重复了一遍。
于左书颌首表示他还记着,不会在中方圆的套:“一队二队在外放哨,一有任何动静,拔剑伺候。”
两队人马立刻散开,只留另外一队,外加还有韩琅贺一九带来的“杂牌军”准备一同向内走去。于左书还差人准备了圆木,用于抵住暗门,防止像韩琅他们一样被困在暗道之中。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于左书收敛心神,发出命令,领着一行人小心翼翼向着暗道深处走去。
里头还是老样子,地方很窄,又潮又闷,隐隐弥漫着一股大难临头的不祥气氛。众人走得万分紧张,一丁点动静都能草木皆兵。不出多时,他们已经来到韩琅和贺一九去过的石室,头顶上那颗夜明珠依然熠熠生辉,惨淡的光线照得每个人脸上暗暗发青,仿佛墓穴里爬出来的幽魂一般。
一行人里最轻松的就是姚心莲了,这姑娘一贯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还在悠闲地哼着京里流行的小曲。石室里头似乎是条死路,韩琅走到这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转朝贺一九道:“你那天逃出来时,是从这里走的么?”
贺一九点头道:“墙上应该有机关。”
韩琅也开口提醒:“当心,可能有毒烟。”
众人听完,立刻掩住口鼻,转身摸索。石室本来就窄,这会儿塞进来这么多人,简直挤得水泄不通。阿宝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大声嚷着“谁踩我”,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结果他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外面瓮声瓮气地响起“隆隆”之音,于左书忙道:“机关开了,大家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他整个人向后一翻,瞬间消失。众人正目瞪口呆之时,韩琅反应更快,大喝道:“在地上!”
原来这石室地上竟然藏了无数隔板,此刻纷纷开启,脚下再无支撑,墙壁更是一片光滑难以攀附,众人接二连三地坠落下去。韩琅只见贺一九以最快速度扑来,死死抱住自己腰身,两人从同一个通道里滚落而下,半道上隐约听到姚心莲喊了一句:“不要紧张,下面有路!”下一刻他的后背就着了地,贺一九紧随其后重跌上来,压得他痛呼一声。
“没事吧?!”贺一九急忙跳起,弯腰扶他起来。韩琅怒瞪他,他就摆手笑道:“摔疼啦?我怕你又遇到麻烦,本能就冲上来了。”
“我又不是纸做的。”韩琅没好气道。
“还好这里不高,摔不死人,”姚心莲就落在韩琅另一侧,伸出手来在他肩上轻拍了一掌,“别打情骂俏了,大家伙都在一起呢,这下面是连通的。”
韩琅神色稍窘,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四周几乎是完全漆黑,只能依稀看到一点轮廓,他们似乎落到了一件更大的石室之中。众人只能摸到一侧的墙壁,另一侧却黑黢黢的望不到头。
“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贺一九带来的一人骂道。
于左书也有些紧张起来,大声道:“莫要惊慌!先集中在一处!”
于是人们都往声音的方向挤,一团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这些人当中不少又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毫无默契可言。一会儿谁碰到了谁的兵器,谁又踩了谁的脚,骂声连连。韩琅暗暗心焦,知道这是山雨欲来了。这样完全未知的环境让人觉得前途未卜,更容易掉入陷阱。
正在这一团乱的时刻,前方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仿佛有一道闪电突然炸裂,周围瞬间灯火通明。强光刺得众人纷纷伸手挡脸,一片死寂之中传来无数“嚓嚓”的脚步声,顷刻间将他们团团包围。
“有埋伏!”于左书大叫道。
所有人的双眼都被闪得灼痛不已,一时难以视物。等他们渐渐恢复视力,各个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深陷地底的巨坑,里头整整齐齐罗列着无数一人来高的酒坛,绝大部分已经启封,一股浓烈的酒臭弥漫开来。然而更恐怖的是,大群面容扭曲、体态佝偻的怪人手持武器跌跌撞撞地将他们团团包围,不少人目光空洞,嘴中淌着涎水,身上还挂着早已霉变成黑色的酒糟。
方圆随一群雇来的保镖站在酵池另一端,神色泰然,嘴角带笑:“方某恭候几位多时了,几位大驾光临,真令我这陋室蓬荜生辉。韩公子,贺公子,之前多有得罪,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韩琅冷哼道:“托你的福。”
贺一九没他这么好脾气,张口就骂光了方圆十八代祖宗。姚心莲也指着方圆鼻头喝道:“你这狗贼,躲在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们方家干出此等伤天害理的恶事,天网恢恢,今日定叫你难逃公道!”于左书坚定的话语在地下石墙之间荡起阵阵回音,他手中剑刃出鞘,直指方圆。身后众人也受到激励,纷纷拔剑,一时间四周全是剑刃摩擦剑鞘的嗡鸣,甚至有人暴喝:“杀了这恶贼!”引得大半人出声附和,一时间人声鼎沸,气势几乎掀翻石室,也逼得那些佝偻的怪人后退了几步。
方圆不发一言,等到这边人声稍静之后,他才哈哈笑道:“诸位有此志向,实在令方某钦佩不已。这酵池共有酒缸八百多个,已经为诸位准备好了,诸位都是英雄好汉,想必能给方某多换几两银子,哈哈哈哈——”
“你才去死吧!”人群中有人暴喝,然而方圆才打了个手势,那些佝偻之人立刻迈着踉跄的步伐向众人走来,黑压压,密麻麻。众人被迫迎战,韩琅一晃眼居然从里头看见了石青那张面如土色的脸,他和其他人一样,身材被压缩得只有半人来高,脑袋几乎嵌进胸膛之中,下一瞬他就挥着一把武器直劈前面一人,对方虽然格开了,但又来了两人抓他小腿,压他臂膀,几乎像潮水一样接一个涌上来,这人很快被困其中难以脱身,要不是韩琅上前拽了他一把,下一刻石青手里的刀刃定会刺穿他的胸膛。
“别杀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于左书喝道,抄起剑鞘将扑上来的怪人一个接一个劈晕。然而他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对方的人数,没过多久,他和同样首当其冲的姚心莲一起被围攻得接连后退,难以招架。
“你真他娘的事多!”
贺一九没好气道,他带来的那些个喽啰也巴不得挥刀砍人,但老大没下令,只好先把人揍晕再说。但是这些怪人仿佛不知痛楚一般,只顾着不断向前涌来,即使前方的同伴被击倒,也只懂得踩踏同伴的身躯继续前行。混战之中,韩琅匆匆环视周围,闪身至姚心莲身边帮她解决包围,贺一九见状立马跟上,先把迎面而来的奴隶踹飞出去,然后一手拽过姚心莲,骂骂咧咧道:“这傻娘们儿我看着就行,你去帮姓于的!”
姚心莲立马回击:“谁要你管了!”
其余人大叫大嚷,立刻淹没了他们的声音。韩琅知道贺一九嘴上虽然说得难听,但一定会护好同伴,于是直接转身朝于左书那边奔过去。没想到他只走出数丈,突然感到身边劲风呼啸,当即本能侧身,一枚弩///箭就擦着肩膀斜掠过去,衣物瞬间被撕开一条口子,幸亏没有伤及皮肤。
“卑鄙!居然放箭!”
一轮箭雨劈头盖脸落下,人群中顿时炸了锅,叫喊此起彼伏,无数人倒地哀嚎不止。于左书挥剑格开箭矢,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想射死自己人么!”
远处的方圆哈哈大笑:“不就是几个货品,要多少有多少!”说罢,他大手一挥,下令道:“用蚀筋箭!卸了他们力道,人留着还有用!”
他雇来的亲兵闻言立刻抬起弩,又是一轮箭雨袭来,虽说外围的奴隶替他们挡了一部分,但这些人不知疼痛为何物,攻势依然不减。而且包围圈越来越小,人群几乎全挤在一起,每支箭即使毫无准头也能命中人群,惹来惨叫连连。
韩琅自身虽武艺不差,但不善于指挥,尤其是引领如此多人一同战斗。他和贺一九都是单打独斗的人才,却在这乱成一团的战况里慌了手脚。心想能帮一个帮一个,但刚护着一人躲过箭雨,身后就有人中箭。弩///箭本就比弓箭迅速也狠戾得多,上头又淬了麻痹筋骨的毒药,一旦中箭只能哀嚎着倒下,连手脚都提不起来。
石室这头三十余人,你推我挤,自乱阵脚,一通箭雨之后站着的只剩一半。方圆在远处得意洋洋,指挥那群怪人继续缩小包围圈。在场唯一能指挥的只有于左书,他扯着嗓子让众人挣脱怪人的包围,但能照做的却是极少。姚心莲咬着牙挥剑劈砍,韩琅和贺一九则背靠背继续苦撑,对方的人海战术搞得他们焦头烂额,贺一九急道:“他妈的想想办法!”
“你不会想么!”韩琅一脚踢开一人,大喝一声“疾!”迅猛的剑气当即冲得四五个奴隶跌得四脚朝天,许久爬不起来。
“好剑法!”于左书见状经不住叹道。
姚心莲一抹脸上的汗水,发髻已经乱了,一张俏脸也染上不少灰尘:“好你个头!别分心!”
“必须想办法跃过酵池!”韩琅口中大喝,把手中短剑挥出了阵阵剑鸣,“杀了那个狗贼!直接脱身!”
“说得倒轻巧!”人群中有人插口道,“中间全是酒坛子,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行你过去啊!”
韩琅气得想骂娘,这时两个怪人飞扑上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大腿,就把他往地上拖。他一时站立不稳,手中剑刃举高,差点直接朝他们喉咙刺去。半途中他突然对上其中一人的视线,那眼神一片茫然,毫无神采,眼角却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韩琅神色一滞,他想起自己被困在酒坛的时候,浑身灼痛犹如被生生撕裂,意识更是一团浆糊,连自己姓谁名谁都想不起来。说到底,这些也都是无辜之人,他怎么能痛下杀手?
举在半空中的剑刃,最后还是徒然落下,换做用剑鞘狠狠劈上他们后颈。好不容易甩开这两人,只听对面的方圆呵呵笑道:“余兴节目也差不多了,于大人,韩大人,对不住了!”
这边众人面面相觑,手脚冰冷,不停有人骂道“去你妈的!”“我的老天爷!”,然而方圆那些亲兵已经箭在弦上,只待方圆一声令下,将他们射成筛子。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头上突然“轰”的一向,大团大团的尘埃突然犹如雨点般落下来。众人正要抱头躲避之际,贺一九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影轻盈地荡过宽阔的酵池。此人轻功没有一点声音,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只是一个削瘦的背影,唯独眼尖的他发现这人戴了一个五彩斑斓的面具,像鸟的羽毛一般耀眼。
“是他!”贺一九低叫道。
直到竹贞都已稳稳地落在身前,衣摆犹如蝙蝠的双翼般舒展,掀出一股气浪,那帮亲兵才慌张地叫道:“什么人!拿下他!”
方圆也慌了神,他看到越来越多的黑衣人从上层下来,自己精心培养的奴隶被潮水一样的人流瞬间消灭:“快撤!放火!放火烧了他们!”
亲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增援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没有人响应,韩琅这边同样惊诧万分,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正在这时,方圆见命令无效,气得转身拔起墙上的火把往酵池中扔去,火苗腾起来的那一瞬,韩琅才暴喝出声:“混账!他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刹那之间,方圆转身欲逃,竹贞已从容不迫朝着他掠去,人群阻拦不及,只见一把匕首倏地闪过,方圆整个人就仰面栽倒下去。血花飞溅,竹贞抽身急退,在场的亲兵只能抓住一个模糊的虚影,再定睛之时,除了方圆抽搐不已的尸身,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火苗已经燃起来了,整个酵池都在熊熊燃烧,黑烟疯狂弥漫,能吸入的空气渐渐变得越来越少。方圆雇来的亲兵乱成一锅粥,韩琅这边的人马同样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于左书还在尽力指挥,大吼:“冷静!”但除了韩琅、贺一九和姚心莲,几乎没有人顾得上搭理他的声音。人们拼命涌向出口,惊慌失措地大张着嘴,像竭泽的鱼。
“逃吧!方圆已经死了!”贺一九一把拽住韩琅上臂,拖着他往前跑。但是两人根本无法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去。这样的密度连轻功都没了作用,地上还有许多佝偻的奴隶在痛苦地喘息。放弃他们?韩琅闪过这个念头,但是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惨死的于福一家,哭闹的刘嫂,被鬼差带走的李氏。曾经有太多的人他无法去救,难道这次也……
他的心沉了一下,正当这时,贺一九已拖着他跑出去好几步。突然他感觉身子一轻,两个黑衣蒙面的人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贺一九身边也有同样两人,只听他们道:“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走!”接着就被运功带起,眨眼功夫脱离了石室,来到那个阴暗的密道之中。
就这一瞬间,韩琅瞥见他们脖颈上刺了一个巽卦图样,当即心中震颤。两人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抛下他就往火场中冲去,就在他怔神的一瞬,贺一九扯住他的胳膊吼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跑!”
这才本能地跟着冲到屋外。
黑衣人总共有二十来个,就这半刻钟的功夫,他们已经救出了韩琅一行全部人马,还带出了不少佝偻的奴隶。最后一人被送出之时,火苗已经窜到了外围,仓房塌陷,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于左书半跪在地上,旁边是灰头土脸的姚心莲,那些黑衣人只侧头瞟了他们一眼,未作停留,瞬息之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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