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韩琅也顾不得回衙门了,拔腿就往外走,走到半道上他又犹豫了。现在他跟贺一九闹僵了,不好直接去问,那问谁去
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琢磨了一阵,初五那天,不正好就是贺一九跟他坦白的日子么原来对方身上浓重的杀气是这么来的,竟然发生过这样大的事,自己却完全不知情
不,他应该发现的,贺一九那段时间一直很忙,经常整天都不见人。而韩琅则全身心投入在一个接一个的案件里,根本没有多加留心贺一九的情况。窝里反,被人扳下台,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态韩琅以前听说过这种帮派内斗,从来都是两派火并,死伤惨重,而作为头目的那个即使保住性命,也是元气大伤,难免引得整个帮派都陷入低谷。
贺一九一贯小心谨慎,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韩琅赶紧加快脚步,眉头都拧出了三道竖纹。虽然事情过去了,虽然他现在和贺一九不对付,但也不妨碍他想了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幸亏他运气好,没走多远就逮到一个熟人,是那个经常代替贺一九给他送饭的小个子。那人见到韩琅笔直地朝自己走来,吓得扭身就跑,被韩琅几步追上揪住领子,叱道:“跑什么”
“韩大人我没干坏事啊”
韩琅“凶神恶煞”地瞪着他:“有话问你,最好给我如实作答。”
对方没憋多久就招了,事情其实不复杂,但字字句句都如同针尖般狠狠扎在韩琅心里。小个子说,贺一九因为和韩琅走得太近,底下人颇有微词。“官匪一家亲这种事情,谁都不信的,有人怀疑贺爷想想把大家卖了。”
韩琅蹙眉:“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啊,贺爷的人品我信得过的,”对方瘪着嘴哼唧道,“但是啊贺爷来安平的时间并不算长,虽然待人还不错,但还是有些老混账挺不服气的。正好现在贺爷又有把柄可抓,他们背地里拉拢了一帮人,再煽动一下,就动反水的念头了。”
“贺爷发现的不算晚,之前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啊对了,他让我们别告诉你,怕你想多。”
韩琅干巴巴地笑了笑,笑得特别勉强:“我能想多什么”
对方顿了顿,视线来回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但是贺爷没想到,对方居然策反了一半多的人,其中还有贺爷一手培养的心腹。韩大人你可能还见过呢,就是经常跟他在身边那几个。”
韩琅抽了抽嘴角没搭腔,心想自从贺一九在自己面前弄死了那个曾大头之后,就再没让韩琅接触过他的具体生活。想到这里,韩琅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混乱的夜晚,贺一九杀得一身戾气,最后却平静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我虽是两路人,但帮你干点脏活,无所谓的。”
他还说了什么他说韩琅干净,舍不得韩琅脏。所以呢所以就不把他那些所谓脏活告诉韩琅了么每天都乐呵呵地陪着他过日子,好像真是老两口似的。凭什么自己又不是瞎,更不是吃白食的。不过话说回来,贺一九不告诉自己是不假,自己也没怎么问啊
这就变成了自己不关心人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面前的人还在讲之前发生的事,贺一九如何揪出那几个叛徒,如何在城外小树林杀得血肉横飞,又是如何大显身手捏碎了那些人的脖子。说着说着,他长叹一口气,可怜巴巴地望着韩琅:“贺爷这回啊,也够呛了,我瞧他面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憋着难受。毕竟那几个人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兄弟啊”
“而且咱们这边也少了不少人,贺爷现在的状况,都不比他刚来安平时好多少啊”
韩琅心里头咯噔一响。是啊,所以那天贺一九来找自己时,才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遭人背叛,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这感觉怎么可能舒服韩琅想到这里就开始举棋不定了,他本来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何况这事情本就是因自己而起的。
后来面前这人还说了些什么,韩琅几乎没听进去,稀里糊涂地和对方道个别,茫然地走回街上。镇中大道上人群川流不息,茶馆酒肆里座无虚席,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但都像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一般,与他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墙,刀枪都穿不透。韩琅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开始的目的似乎早就被遗忘了。尤其当他立在路边,视线来来回回扫视谈笑自若的来往行人时,心头却空落落的,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他这个人,一旦遇到案子,向来都是身心投入,脑子里谁都容不下。直到现在幡然醒悟,他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可怎么办他突然很想骂自己:你是不是太无情了,对方如此待你,你不但丝毫不关心他的情况,自私的享受对方的照顾,然后又气势汹汹地赶跑了他。
接着又跳出一个声音:你明明关心过了,贺一九不肯说啊。他不说,你还能拿他怎么样
自己的内心又忿忿不平道:你那种客套一般的说辞,又如何打动对方让他道出实情说到底,你对他根本不够重视,活该他离开你
他快和自己吵起来了,一个声音叫着“他本就图谋不轨,离开就离开,不稀罕”,一个声音又嚷道“他对你够好,而你有愧于他,自私自利臭不要脸”。最后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抱头痛叫一声,狠狠跺了跺脚骂道:“操能不能不要再提他”
这才安静下来。
贺一九你真是个混蛋啊。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不是死死把我捆进去了么,一点余地都没留。
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地走着,他竟然稀里糊涂地绕到贺一九住的巷道,站在对方家门口发愣。说来也巧,那人居然在家,而且突然打开门急匆匆地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呆住了,结果还是贺一九干咳一声道:“找我有事”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也没有刻意疏远两人的距离,这让韩琅莫名有点庆幸。然而等韩琅把刚才听来的话一说,贺一九的神情却渐渐阴沉下来:“你没必要道歉,不管有你没你,那仨混球本来就看不惯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王八蛋,照样会反。”
韩琅眉头一蹙,贺一九的话把他能说的全都堵死了,只能哽着嗓子道:“总之还是我拖累了你。”
“你来就是说这个的”贺一九抱起双臂,默默地望着韩琅。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
贺一九嗤笑一声:“说说你我的事。”
韩琅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贺一九生气了。因为什么因为刚才自己那一番话这下韩琅也恼火了,冷笑道:“贺一九,你非得要我欠着你点什么,你才觉得舒服是吧我觉得过意不去了,你反而还挺美的,你他妈这是耍无赖你知道么”
结果贺一九反倒被他逗笑了,哈哈两声,笑得特别呛人:“我说韩大人,你觉得我有必要用这种手段么你贺爷我没这种习惯,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堂堂正正的喜欢,就是堂堂正正的想对他好难道这还有错不成”
韩琅被他一句话塞得哑口无言,却见贺一九猛地逼近了,一手掐住他的下巴,那手劲几乎能把他的骨头捏碎:“姓韩的,老子瞧上你了,就这么回事至于后面发生的那点破事老子没放在眼里”
韩琅一听见“喜欢”“瞧上”之类的字眼,立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拳打向他胸口,硬是把人从面前推开,争斗中两人四目相对,韩琅居然被对方目光里炽热的情愫惊得怔了神,一时间心跳有如擂鼓,炸得他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后来他被贺一九箍在怀里,对方呼吸就贴在他耳畔:“阿琅,你到底怎么想的”
韩琅脸上噌地烧得绯红:“滚开”
贺一九又笑,这回是纯粹的痞笑,满脸图谋不轨的意味:“你来找我,我怎么舍得滚呢”
韩琅彻底炸毛了:“贺一九你他妈到底几岁了我跟你正经说话不行么”
“我啊,我比你大三岁,你可以叫我哥,或者贺兄,”贺一九笑道,见韩琅脸色越来越臭,心想不能逗过火了,就乖乖松开他道,“好好好,你要说什么”
韩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纷乱的内心平定下来:“我对你没意思。”
贺一九眨眨眼:“然后呢”
韩琅反倒开不了口了,因为对方对他这句话全无反应,就跟听见了“今天不回来吃饭”似的。他总觉自己要再说下去,反倒还显得矫情了。这笑里藏刀真是难以对付,还不如明刀明枪来得痛快利落呢。
“所以你能不能不惦记我了”
贺一九摇头:“哪有这么容易的。”
韩琅气得想骂娘:“你少来这套,反正你也是图个新鲜。今年你不是还跟我显摆说你换了五六个人么,有次还从别人家里提着裤子出来的,你以为我没看见你自己不在乎,我韩琅多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正经人,不想跟你沆瀣一气”
这是撂了狠话了,先不论自己对贺一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对方这种玩男人也玩女人的,自己跟了他那不是作践么
话音落下,贺一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散了,两人默默无语,半响以后贺一九叹了口气道:“行了,不跟你闹了。”
“你管这叫闹”韩琅冷笑。
贺一九没理会他的嘲讽:“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意思”
韩琅没搭腔,但表情显然是默认了。
这会儿贺一九才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刺得韩琅有些眼痛。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都在手心刻下了四个月牙,才勉强把自己的表情绷住。贺一九被他的表现噎得没了脾气,摆了摆手道:“唉,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一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韩琅冷哼一声:“少废话,我来找你是办公事的。你敢把我派来的人全都轰走,也算你有本事了。”
他话题转的太快,贺一九有点跟不上:“什么”
“你隔壁死了个叫齐晔的,你认识么。”
“见过,不熟。”
“那你知道一个叫石青的么”
贺一九愣了愣,仔细回想一番,突然想到那天夜里自己的所见所闻:“对了,我看见石青从齐晔屋子里跑出来了,就齐晔死的那天晚上。”
韩琅瞪大了眼,这可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你确定”
贺一九苦笑道:“你办案子,我哪次没全心全意的帮你当时还有别人看见的。”
“谁”
贺一九转身走出巷口,叫道:“上闩子的,滚出来”
街口马上跑来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见了贺一九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贺爷,又转朝韩琅喊了一声韩大人。
韩琅再一盘问,对方就详细说了,把石青家里的事,还有那晚他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场面都告诉了韩琅。他说石青本来是跟老娘住在一起的,结果老娘前几天突然死了,石青处理完后事以后把自己在屋里关了好几天。再见到他就是看他从齐晔屋里跑出来,然后整个人在没影儿了。
“他把屋子都卖了,看来是不打算留在安平了。”
韩琅点点头,心想这回凶手不离十了。他谢过这人,然后转朝贺一九,绷着脸,干巴巴地说了声有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贺一九没办法,也只能陪他客套,两人还真像两个点头之交似的,直到韩琅说他要走了,简单道别之后转身离开,只留下来一个冷硬的背影,再没回头。
贺一九冲他背影拖着长音吼道:“你这薄情寡义的韩大人啊”
韩琅的背影抖了一下,突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在跑了。贺一九看他逃难似的消失在街角,脸上的失落瞬间没了,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唇。那个一直躲在不远处偷看的小贼突然冒了出来,小心翼翼道:“贺爷,就这么完啦”
“不然你还想怎样”
小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恍然大悟道:“贺爷这是欲擒故纵”
贺一九阴恻恻一笑:“算你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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