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收押拐匪回大牢,韩琅简单听完手下人汇报情况,就被贺一九拉回家去吃饭。【】
其实他不太有胃口,李氏惨死的画面历历在目,导致他一看到肉食就犯恶心。贺一九听完事情的来由也皱起了眉头,自己下厨给韩琅煮了碗清水素面,连哄带威胁地才让对方吃下肚去。
韩琅也觉得自己丢人,大男人一个,吃了点苦头就开始犯毛病,矫情得要命。以前他不在乎,但现在他可一点都不想被贺一九看到这副窝囊模样,越想越是苦恼,最后斩钉截铁道:“这胃疾老子一定把他给治了。”
“早就该治了。”贺一九拍拍他的脑袋,又被他瞪了一眼。
两人都不说话了,韩琅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贺一九则望着他的俊脸,心里冒出些坏念头,他觉得韩琅这样挺可爱的。
所以那胃疾治不治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治好了,恐怕难得看到对方这样撒娇了。
如果韩琅知道贺一九暗地里用“撒娇”这两个字形容自己,肯定会气得掀了桌子。
雨渐渐停了,窗外袅袅地荡进来一股清爽宜人的气息。韩琅脱了被雨浸得透湿的衣服,披着毯子坐在榻上,一面捧着茶杯慢慢地喝着,一面和贺一九讲这几天遇到的事情。这人对自己还是过了分的体贴,这会儿又拿出一个橘子开始剥,剥完就一瓣一瓣塞到他嘴边,见他抗拒,就板起脸道:“吃,治病的。”
韩琅张嘴吃了下去。
人真的会变的,尤其沉溺在别人的无微不至的关怀里,真想彻底放任自流,可又频频提醒自己应该悬崖勒马,这种矛盾的感觉真是令人进退两难。韩琅一咬牙,索性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整个人一直心不在焉,贺一九再递过来橘子也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连对方的手指好几次与他的嘴唇亲密接触都浑然不觉。等到该说的都说完了,他拍拍衣服站起来,打算回衙门了。
“这案子应该完了吧?”贺一九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问他。
韩琅点点头:“剩下的就是审讯、过堂和判决了,这么严重的罪行,估计不会在县里判。”
“那你还去做什么?”
“审讯我肯定要去的,”韩琅无奈地笑笑,接着神色一顿,染上几分疑虑,“……总觉得,我似乎遗漏了什么。”
“唔?”
“算了,我先走了。”
贺一九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早点回来,如果忙忘了他就亲自去绑韩琅回来,韩琅又恶狠狠地瞪他,见他笑得一脸贱样,转身快步走了。
贺一九在韩琅屋里多待了一会儿,收起笑意,脸上的表情有几分郁结。先前滂沱的雨幕中,他混在捕快的队伍里,把韩琅与拐匪厮杀的英姿都收在了眼底。当时他就心痒得不行,明明都是血肉横飞的战场,韩琅却把那快剑使出一股子行云流水的酣畅感觉。贺一九不是个秀才,想不出太多酸词,他就是觉得那一招一式都好看极了,撩得他整个人好似喝多了似的,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想要一个人,但是又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从韩琅那里出来时,差点和一个脚步匆匆的小个子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居然是捕快阿宝。对方看见他也吓了一跳,接着着急道:“贺爷贺爷,韩老大呢?!”
贺一九心想,一个爷一个老大,这小子挺会叫人的。看来阿宝和韩琅是半途错过了,于是他道:“他刚走不久,怎么了?”
“不、不好了,牢里面出事了!死人了!”
“什么?!”贺一九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就是老大上回带回来那个!叫于什么的,他杀人了!杀人了!”
贺一九拔腿就朝着县衙冲去,阿宝还在后头叫着什么,他已经全然不顾了。门口还有几个守卫想拦他,急切攻心的他拳脚兼施揍翻一片,见大门无法入内,索性穿窗而入,凭着之前的记忆一路冲进了大牢。
里头已惊呼连连,早就没人记得拦他了,所有的衙役都一团乱,有些人身上带着血迹,墙角还躺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唯独不见韩琅。贺一九顿觉头顶轰轰作响,突然横里杀出个人来,手执的果然是那柄“凤不言”,现在剑尖染血,而他面前不远处的回廊里,竟摇摇摆摆地走着七八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贺一九见他并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出声喊道:“韩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对方望了他一眼,抽空回道:“是饿鬼上身!”
贺一九当即骂道:“这些操蛋玩意儿!”
韩琅心里再次感慨和这人对话有多么轻松,刚才他吼得嗓子都哑了,身边这些衙役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两个还往饿鬼身前凑。
不久前他刚到县衙,眼前就成这样了。他一看就明白过来,难怪之前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当初无意中吃了菜人的于福一家,早就被李氏怀着的饿鬼上身了!这饿鬼上身本来就是极其恐怖的一件事,最开始就是能吃,后来越吃越瘦,肚子越来越大,从吃正常食物到生肉再到活人。以前听说一个村子出一个饿死鬼基本上就灭绝了,这样的人很难救的,还要祸害身边人一起遭殃,最后不是被厉害人物收走,就是被阴司抓回去。
难怪当初于福的表现这么奇怪,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不敢想。谁能料到饿鬼这么恐怖的东西会轻易出现在人世?
就像现在,于福在狱中举止反常,他的亲戚是被衙役叫来了解情况的,一个不落,整整八人,在县衙待了没多久就发疯了。韩琅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本来就学艺不精,这方面都不愿意去接触。现在他唯一庆幸的就是饿鬼都在县衙,这里有很多途径可以暂时控制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出去祸害百姓。
但这里的衙役,和他自己,就遭殃了。
“封锁大门!”他吼道,“一只蚂蚁都别放出去!”
听令的衙役不多,大多被吓得往外跑。韩琅无奈,此刻突见贺一九跳起旋身,猛踢向大门。轰隆一声巨响,牢门封锁了,正好衙役也跑得一个不剩,阴暗的大牢里只剩下了他和贺一九。
这帮兔崽子,官府白养他们了。韩琅冒出这么个念头。再看向贺一九时,两人都从彼此的表情里看出了紧张,这可不是上回对付吴照那么简单了,他们面对的可是八个实打实的饿鬼!
贺一九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候还能强自镇定。韩琅懂得他也都懂,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是问了一句:“有法子么?”
“拖住他们。”韩琅语气冷硬,脊背上都是汗水。
贺一九不说话了,从旁边死去的衙役身上捡了一把佩刀,握在手里。饿鬼已经没有人性,也不似野兽,竟然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韩琅亲眼看着他们撕开一个死去的衙役,分而食之,一股热烘烘的血气弥漫开来,伴随着的是恐怖的咀嚼声。一个曾经的大活人被生生撕成了几块,头颅剖开,于福正嚼着他的眼珠。旁边是泄了一地的五脏六腑,又被另一个人捞起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
韩琅觉得胃中一阵翻腾,贺一九也是面色发白,呼吸急促。饿鬼瞬间发现了活物,抛下死尸,一双贪婪的眼睛死死瞪着两人。他们已经没有人形,肚子鼓胀得好似要撑破一般,四肢伏地,毛发散乱,嘴里还含着没来得及咽下的碎肉。
“他们怎么不吃了自己!”贺一九刚刚吼完,一人就朝他扑来,被他一脚踢在脸上,呜呜地叫着,依旧不甘心地围着两人打转。
“省点嘴皮子吧你!”
韩琅身边告急,一次对付四五个怪物,他已经倍感力竭。这群饿鬼行动的速度比一个正常人快出几倍,连野兽都比不过那迅猛的攻势,只要有一点疏漏,转眼就会被他们咬断喉咙,撕掉全身的肉,连骨头都被嚼碎了吞下肚去。
贺一九扑到他身边,替他挡住致命一击,韩琅立刻接住了他身后的攻势,两人背贴着背,全力应战,恰似两个极具默契的生死之交。这也是贺一九欣赏韩琅的一点,他会竭力配合自己,而不是一味与敌人死斗,更不是缩在后面大呼小叫。
两人难得有并肩作战的时刻,这种天衣无缝的配合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可他们心中都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凡人之力无法与如此数量的饿鬼抗衡,丧命于此或许只是迟早的事情。若是换做其他人,或者是只有韩琅自己,肯定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牵累,贺一九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即使刚才对方也有的是逃走的机会,可那人现在就在自己身后,还在他来不及收势即将被于福咬掉脑袋的瞬间,一刀砍断了对方的胳膊。
“别下杀手!”韩琅叫道。
“你觉得他们还能救!?”
“只是饿鬼上身而已!”韩琅吼着,身畔剑芒暴涨,几乎令人眼花缭乱,“想办法除了饿鬼!人是无辜的!”
“说得倒轻巧,你真当老子冲上去放个屁还能崩死两个不成?!”
韩琅嗤的一笑,啐出一口血水。贺一九这时候还能开玩笑,也是服了他。对方见状也跟着笑起来,笑得非常艰难,嘴角提着,一颗虎牙露在外头,嗓子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战斗持续多久了?
是现在就被吃掉,还是等一会儿被吃掉,也没什么区别。
“当心!”
贺一九斜掠而起,见数人飞扑而来,毫不犹豫地抱着韩琅滚到一边。他的脊背就遭了秧,足足被扯下一条肉来。
“嘶--!”
韩琅扶住他站立不稳的身子,急切道:“你守着,我上!”
“用不着!老子还顶用!”贺一九话音刚落,又一人从侧面扑来,只能挥刀帮韩琅格开。他何尝不是在硬撑,韩琅也好不到哪里去,嘴上说着让贺一九退守在旁,自己却也被打得步履踉跄。没多久两人已背抵着墙,韩琅清楚地感到身边人肌肉不住地痉挛,可见他忍得多辛苦。
四面的怪物都渐渐走来,即使断了胳膊,即使千疮百孔,却依然凶猛如初。他们两个还能坚持多久?贺一九失血过多,面色堪比死人,韩琅身上也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快他们就会体力不支,可能因为一个失误被咬断脚筋,然后拖进凶残的包围圈里;也可能直接被撕开皮肉,像那几个可怜的衙役一样,被两个饿鬼各自抓住身体的半边,用力一扯,整个胸腔就破了。
想到这里,韩琅甚至举起了“凤不言”,凝视着锋利的剑锋。忽然贺一九按下了他的胳膊,冲他用力摇了摇头。
“坚持。”
他看出韩琅有自尽的念头。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贺一九青色双眸依旧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动摇的内心。忽然贺一九扬起手,粗糙的掌心直接抚上韩琅的侧脸,热烘烘的。韩琅身子一僵,但也没躲,他脑子里早就乱七八糟了,面对这情况也不能及时反应,所以贺一九专注地望着他的时候,他真的没意识对方眼底复杂而且晦暗的情愫。
饿鬼扑上来的时候,两人短暂地分开,后背却死死抵在一起。正当生死攸关的时刻,一股致命的寒气突然而至,冷得几乎能化做实体,他们清楚地看见饿鬼之间被撕开了一条漆黑的通路,无数阴冷的黑焰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犹如海水涨潮,无边无际--
“阴差!”韩琅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周响起铁链拖拽的“哗哗”声,缓慢而且沉重,犹如指甲抠抓墙板的声音,听得人连骨头缝都冷得打颤。贺一九全身的神经依旧绷着,喘息道:“得救了么?”
韩琅的语气染上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得救了,他们会抓走附身的饿鬼,这样于福一家和我们应该就平安无事--”
但阴差并没有这样做。
两个惨白的影子出现了,白的看不出形体,身边却燃烧着滚滚黑焰。这火焰没有一丝温度,也不燃烧实物,它们从木制的梁柱中间轻而易举穿了过去,却把所有的饿鬼烫得嘶声惨叫,一个接一个的水泡从他们身上冒出来,空气里甚至弥漫出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
韩琅惊悸地瞪大了眼:“他们明明还是生魂……为什么?”
一共八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饿鬼附身的八个人,都没有幸免于难。生魂明媚的亮色和饿鬼恐怖的血色交至在一起,被阴差的铁链死死锁住。两人看见了于福的脸,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尖叫痛哭,身躯在那恐怖的黑焰中渐渐融化,血水若隐若现。很快他们的肉身就倒毙在地,哭叫的只剩下活着的魂魄,但阴差手中的锁链犹如挥鞭一般痛击下来,他们就叫不出声了,其中一个甚至被揍得倒了下去,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铁链拴着他的脚,慢慢地往黑焰的中心拖行。正当这时,阴差突然抬起头,往他们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
“别看,转过来,”韩琅扯了扯贺一九,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当心冲撞了煞气。“
下一刻眼前突然一黑,原来是贺一九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并且把人压到了自己怀里。两人紧紧拥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呼吸因为紧张而急促。韩琅清晰地感到贺一九的气息萦绕在周围,耳鬓尤其热得发烫,似乎还有两瓣柔软的东西在脸颊处轻轻揉捻,是他的嘴唇?
他脑子里兵荒马乱,反而像锈住一样一动不动,变得一片空白。哭叫声渐渐远去了,四周一片死寂,只剩下熏得人头昏眼花的血腥味。贺一九依旧不肯松手,压得韩琅呼吸困难,阴差似乎还没有离去,四周依旧弥漫着那股致命的寒气。韩琅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阴差忽然停下了步子,先是傲慢地打量着贺一九,视线擦过两人,停下了。
“一别经年,汝竟苟活偷生在此。”
一句阴森的话语,嗓音空洞,内容也意义不明。贺一九只恶狠狠地与他对视,由于用力过猛,脸颊甚至陷出了三道横纹。
阴差不再多话,漠然地转身远去了。他手中的锁链里依稀飘着一个白影,是死去的李氏,此刻微微冲他们笑了一下。
至少,她是大仇得报了。
等韩琅终于从贺一九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时,看到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大牢,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衙役和于福一家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是的,又一次,又一次,始作俑者的拐匪还没等到他们的判决,但被他们祸害的于福和李氏,已经被拖进了暗无天日的黄泉之中。
如果不能救人,他这个县尉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拧紧眉头,一面帮贺一九处理伤口,一面摇头叹息。对方也许久没有说话,在他低头的时候,用指腹擦了擦他脸上的血痕。
“没事就好。”贺一九说。
韩琅听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闭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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