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觉得自己就跟三岁小孩第一天出门看庙会似的,什么都不认识,满脸的疑惑。【】@樂@文@小@说|
“你不带武器,一根棍子就够?”
“老爷子给的武器丑的很,名字还难听,早就当掉了。”
韩琅也不知道贺一九口中的老爷子说的是父亲还是师父,而且他头一回听说因为武器名字不好听就不用的,竟然舍得当掉,韩琅不禁替他惋惜起来:“这也太糟蹋了。到底是什么武器你这么不待见?”
“不想说。”
“呿。”
贺一九又瞟了瞟他身上,道:“你这把剑倒是从不离身,看这质地肯定不是官差的佩剑,家传的?”
韩琅点点头,见贺一九凑近,索性将剑抽出来给对方打量。这是一把短剑,长度约莫二尺三寸,剑柄上刻着青凤纹样。一般武人不愿意使这种短剑,觉得剑刃薄,重量轻,杀伤力太差。但韩琅家传的“快剑九式”本来就讲究迅疾和狠辣,电光火石之间便能夺人性命,搭配上这把短剑,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这把剑是韩琅母亲的遗物,剑鞘上刻着“凤不言”三个古篆,贺一九看到就挑了挑眉毛。韩琅以为对方打算笑话他几句,比如说他一个大男人用这种娘们唧唧的短剑。但贺一九只是思索了片刻,然后道:“听说,人称‘赤练牡丹’的楚凤柔嫁给了一位姓韩的县尉,从此销声匿迹。她是你母亲?”
韩琅没料到贺一九能猜出来,稍显惊讶地点了点头。
“难怪了,”贺一九道,“上回和你交手就觉得你武功不简单,只当一个县尉实在屈才了,为何不去闯荡江湖呢?”
韩琅一怔,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不同,没那种洒脱的气魄,也没那么大能耐。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好一件事,就是和我父亲一样当个平凡的县尉。其他的我不感兴趣。”
“能耐?”贺一九转头看他,“你觉得我有什么能耐?”
韩琅思索了片刻:“你会的不少,武学、医术、相术……还有很多难以形容的手艺,你好像天生就不是一般人,对什么都很在行。”
贺一九很不正经地笑起来,勾着韩琅肩膀撩他的头发:“偷着观察我?”
韩琅没搭腔,一脸“你想多了”的表情。贺一九嘴角一勾,又道:“你太高看我了。相术风水,皮行卖药,能有多大区别?考验的都是眼睛、嘴巴和脑袋瓜子的本事。没鬼的变成有鬼,没病的变成有病,小鬼变厉鬼,小病变绝症,还不全都是我说什么他们信什么。老爷子花了十几年只教会了我两个本事:一个是布局,等着傻子往里跳,然后拿钱走人,就这么简单。”
“那要是他们不信你?”
贺一九噗嗤笑出声来:“那更简单了。老爷子还教了我另一个本事:骗不过,走为上。不过老子跟他不同,天生就是武学奇才。走不掉?那就打个痛快。”
韩琅无言以对,又道:“那要真遇上了厉鬼或者绝症怎么办?”
“那就不会找我,天底下有的是靠谱的道士和大夫,街边的有个屁用。只有穷短命、缺心眼、土财主、酸丁腐儒,他们的钱才是最好挣的。就算真有其他傻逼找上门来,我不过也忽悠他一番,该挣的挣到手,然后让他另请高明便是。”
“那你岂不是一直只能挣小钱?”
“对,比苍蝇蛋还小,所以老爷子才会去琢磨官银的事。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想不到,我居然敢用他教的骗术抢地盘,混黑道,把一堆跟他差不多的傻子制得服服帖帖。他大概以为我一辈子都得跪舔他那些臭酸伎俩,后悔当初没多学一点。呸,贺爷我有的是出息,老子就想告诉他,老子跟他不一样!”
听完这段激昂的话,韩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得出来贺一九相当厌恶他那个师父,那人把他当畜生一般虐待,逼迫他走向和自己同样的路。但贺一九比那人多了一分良心,也多了一分气魄。他会找到自己的出路,永远不会和他那师父一样落得一个曝尸城墙的结局。
韩琅很少佩服人,但此刻他却暗暗佩服起贺一九。不仅因为对方的胆识和见地,还有这运筹帷幄的本事,外加洒脱不群的胸襟。
于是他凝视着贺一九的侧脸,渐渐出了神,直到对方忽然凑近过来,鼻息都快喷到了自己的眉毛:“看什么呢?”
两人的脸挨得极近,只差半寸就要碰到一起了,把韩琅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觉得脸上烧得慌?眼睛不知道往哪看,脑子也锈住了似的。
街上没什么人,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弥漫着白纸灯笼朦胧的亮光,贺一九的眸子在这光线下显得格外的亮,衬上那张俊脸,让本来就在胡思乱想的韩琅愈发心慌气短,只觉得脊背冒汗,浑身紧绷。直到贺一九松开他,抛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韩琅内心依旧砰砰直跳,脸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急急忙忙把乱七八糟的心情收拾起来,扭开头嘀咕了一声:“别靠那么近,怪得很。”
“哪儿怪了?”贺一九幽幽地笑。
“呃……我是说--对了,不是要去城东找那什么大头?到了没?”
“还有一段路呢,”贺一九依然笑,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听完我的话就老在发愣。”
“没怎么。”韩琅心虚地别开了眼。
好在贺一九没再追究,把话题岔到了其他地方。两人走到三头营的时候,他特地叮嘱韩琅:“等会儿别出声,什么也别干,跟着我就行了。我说什么你也别理。”
韩琅也不由得绷紧了脊背,应道:“好。”
他以为会是一种很紧张的气氛,双方碰面,剑拔弩张,从互相挑拨到开始厮杀。但贺一九只是扛着那根棍子优哉游哉往里走,像在夜市散步一样。
路的尽头是条窄胡同,两旁房舍屋门死闭,沙土路面上积着臭烘烘的污水,在白纸灯笼的映照下折射出昏沉沉的光。随着巷道渐渐向暗处延伸,韩琅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随后就是毫无遮拦的哄笑和怒骂。拥挤的巷道里堆着废旧的货箱、破洞的遮棚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一群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喝酒哄闹,肮脏下作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往外蹦。
有人觉察了两人的到来,“啪”地一声,一个酒坛子直接被扔在贺一九脚边。贺一九面色不改,韩琅也保持镇定,他抬起头来环视周围一圈,至少三十来人,更远的地方可能还有,但没什么高手。
他明白贺一九的自信了。县城角落里一个普通帮派,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不是县令对这些榨不出油水的社会渣滓没有丝毫兴趣,韩琅可能早就派人抄了他们老家。
可惜没有命令,他这个县尉什么都不能干,连来都是第一次来。这时贺一九对他使了个不要动的眼神,踏前一步,嗤地笑出了声:“怎么,一来就请贺爷喝酒?”
“放你娘的狗屁!”有人骂道,但被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喝止了。韩琅看见一个彪形大汉从高处的台子上缓步走下来,朦胧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三十多岁,满脸横肉,脑袋上一根头发也不剩,而且比一般人宽一圈。
果然是个大头。韩琅想。似乎也是这群乌合之众里最厉害的人物。
曾大头一脸假笑地朝贺一九走来:“贺爷大驾光临,曾某有失远迎吶。”
贺一九似乎完全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脚尖拨开了酒坛的碎片,把那木棍的一端轰地砸在地上。
“曾大头,你应该清楚老子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贺一九说着,脸上露出一个狞笑,指节按得咔咔作响,“一起上得了,别浪费时间。”
话音刚落,已有三人向他扑来,贺一九连棍子都没提起,一记右勾拳揍飞了一个,然后斜跨一步,鹰爪似的手拎住了另一人的喉咙,把他像鸡崽似的甩了出去,砸在最后一人的脑袋上。
三个人都趴地上起不来了。
曾大头神色稍变,韩琅看得出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这时候贺一九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懒散的站姿,催促道:“快点,老子还赶着回去睡觉呢。”
又是几个人冲上来,还有一个想躲在侧面偷袭。韩琅又见识了贺一九毫无章法但招招狠厉的武功,两个人被他拧断了胳膊,一个踢碎了下巴,偷袭的那个更是被仰面撂倒,一脚踩在心窝上。一股鲜红的血直接从这个倒霉鬼的鼻孔里喷泻出来,接着是嘴角、眼睛。血无力地顺着脸颊往下滴,最后和满地的污水汇成了一处,旁边还有一颗不知道从谁嘴里掉落的门牙。
贺一九的木棍还是动都没动过一下。
已经有人退缩了,只有曾大头还故作镇定地站在原处。贺一九似乎想早些结束战局,于是他啐了一口,脚底踩在某一人的脑袋上,故意前后磨蹭了几下。一声凄楚的哀鸣从他脚下传来,连韩琅都有些于心不忍,只能反复提醒自己:以暴制暴罢了。是他们罪有应得。
“叫一声爹,就饶了你们。”贺一九道,他的语气放得无比温和,好似充满了为人父母的慈爱。只有这种挑衅才是最有效的,曾大头再也忍不下去,暴喝一声,抡圆了刀刃冲了过来。
他一动,所有的人都跟着动了。贺一九哈哈一笑,踢开了他脚下的倒霉鬼,身子倏地一晃,第一轮攻势就在他眼前落了空。下一刻,他手中的木棍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一股惊人的气浪发出恐怖的破空声,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被卷了进去,抛向天空,又重重落回地面。
眨眼功夫地上就躺了好几个人,曾大头拎着一把长刀直劈他面门,贺一九笑了一声“找死”,提棍回击。一时间巷道里全是刀光棍影,曾大头起先还能勉强还手,后来便被压制得毫无招架之力。这场厮杀真的没什么悬念,韩琅心想,完全是一群幼童拿着玩具在挑战一个全副武装的流氓。
两人身躯交错,贺一九被划伤了腕部,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但他面色不变,身躯向前一窜,手中木棍挑开了对方刀刃,直接朝曾大头的脸面捣去。
惨叫顿时传来。
贺一九并没有收招,狠狠补了一脚。这回曾大头彻底爬不起来了,痛得在地上痉挛喘息,惨叫不止。他的小弟们表情各异,有的夺路而逃,还有的胆怯地望着贺一九,犹疑着要不要跪地求饶。
“你脸色不大好,嗯?”贺一九吮掉手腕上的鲜血,单手提起了曾大头那颗过大的脑袋。韩琅的角度足以清楚的看到对方战栗的身躯,那人甚至在无意识地蹬着腿,做出徒劳的逃跑动作。
“叫声爹,听话。”
曾大头用他蚊蚋般的声音呢喃着什么,韩琅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很乱,五味杂陈。他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睹贺一九扔开曾大头,然后用洪亮的声音道:“你们青崖帮,是该换个头儿了。”
有个矮个子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喊了一声:“任、任凭贺爷吩咐。”
“老子不掺合你们的生意,都是一条道上的,一碗饭大家吃,没必要谁抢谁。这大头滚下台,咱们的梁子就算消了,什么都没发生过,”说着,他的脚又在曾大头身上碾了一下,“有血记得上血,有来头更莫忘了你们贺爷,别的事,贺爷懒得管。”
有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插嘴道:“凭什么给你上血!”
贺一九冷笑一声,笑得又狠又硬。那壮汉作势要上前,下一刻他的武器莫名出现在贺一九手里,被生生拧成两截,摔在地上。
“听说你们拉吃腥饭的进了门槛,大买卖啊,也不分贺爷一口。”话音刚落,又一个不长眼的提刀袭来,被贺一九整个拎起来砸在墙上,像个破麻袋一样滑到了曾大头旁边。
“好了,还有谁?”贺一九又按了按手上的指节。
没有谁再上前。
于是贺一九折回头,无视了地上躺倒的数人,笔直地朝着韩琅走去。他脸上没多少复杂的表情,就是懒洋洋的笑,但韩琅清楚地听见自己喉咙里沉重的吞咽声。
是佩服,也是本能的畏惧。
贺一九没在乎他的反应,伸手勾住他的肩膀,用毛乎乎的脑袋拱了拱他的脸颊。这片刻的温存令韩琅有些措手不及,半晌后才想起来推开对方:“干什么。”
贺一九继续笑:“我这边搞定了,你要问什么就去问吧。”
韩琅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在场上众人眼里,他是个一直没有出手的神秘人,连贺一九都对他恭敬有加。他们搞不明白韩琅的来头,于是对他万分恐惧。曾大头和一众手下在他脚边翻滚哀嚎,满脸是血,无比可怖。有几个还想来扯他的裤脚,求他饶自己一命。韩琅眉头拧得更紧,脚步抬起却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绕开了他们。
你只是来问拐匪的事情的。他警告自己,这伙人就是一群无赖恶棍,按律法也当挨几十大板,不会比现在的下场更好。
问完了他该问的,天也快亮了。他和贺一九一同回去,一路无话,身上总笼罩着一股阴沉的氛围。直到走到家门口时,贺一九忽然拍了拍他后背,叹了口气道:“怪我,下次不会叫你去了”
韩琅蹙眉:“我没怕。”
“不是这意思,”贺一九道,“不舒服了是吧?没办法,律法和道义,在很多地方是行不通的。”
韩琅沉默了。
贺一九笑了笑,又一次搂住韩琅肩膀:“你跟我是两路人,我知道。你继续当你的县尉,贺爷无聊的时候就帮你干点脏活,无所谓的。”
“为什么?”
“你太干净,”他笑着蹭了蹭韩琅的脖颈,“舍不得你脏。”
韩琅踢了他肚子一脚,他哀嚎一声,叫嚷中依旧带笑。后来他乐呵呵地走远了,韩琅一个人回到屋里,心脏像要跳出喉咙一般砰砰直响,震得他全身骨骼都在颤动。
糟了。他想。
他感觉胸腔里藏了一个陌生的念头,犹如一头野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啸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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