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金山卫位于杭州湾的北侧,北面探入海中的三角洲挡住了北风,而非冲击而成的地形造就了几处比较深的海澳,由此才可以停泊白鲨号这类数百吨的大船,而在金山卫左近,还有几个市镇,方便李明勋的舰队补给,正是这里的优渥条件,让林士章把舰队的停泊点安排在了金山卫。
当然,苏松民团的军营也在金山卫,也有制约的意思。
舰队抵达之后,李明勋没有进驻金山卫城,虽然这座卫所城拥有六公里的周长的城墙,面积不小,但为了防止与当地百姓冲突,李明勋安排士兵在海边扎营,水手轮流上岸休息,没有命令不得出营,而李明勋被人也居住在白鲨号的指挥室内,并未踏入金山卫半步。
期间金山卫所和苏松民团都派人来过几次,李明勋派人热情款待,却没有与其接洽,他的态度很坚决,只与林士章接洽进剿之事。
苏州城,望月楼。
苏松一带士绅再次在这里集结,比往日多了那么几位,只是众人神色都是不好看,待人齐了,一直有些安耐不住的孙达言问道:“林老爷,这李明勋急进缓战,究竟是这个什么意思?”
林士章微微一笑,还未曾开口,孙达言却是站起来,环视一周,说道:“莫不是这厮带来了十几艘炮舰,就有了其他心思,以为能要挟我等?”
“要挟谈不上,展示一下实力倒是真切的,迟迟不上岸,怕是待价而沽。”另外一个缙绅说道。
林士章笑了笑,拍拍手:“你们也不要胡乱猜忌,李掌柜是我等旧友,其实力强劲对我等也是好事,至于其什么目的,老夫也说不出来,已然请了许长兴许掌柜来,有什么话,还是问他吧。”
正说着,许长兴上了二楼,施礼之后,便坐在了椅子上,孙达言冷冷一笑:“又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商贾之徒。”
许长兴似乎是没有听到,微笑不语,林士章问:“许掌柜,李先生到金山卫七八日了,想来兵马休整的差不多了,不知何时进剿呀,若是拖延下去,怕是有变呀。”
许长兴道:“崇明海贼不过尔尔,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莫要说有民团和舟山水师协助,便是没有,社团也可以单独出击,剿灭贼寇!”
“大话说的那般响亮,怎么不见你家东主动手?”孙达言冷冷说道。
许长兴笑了:“俗话说兵马未至粮草先行,当初诸位可是答应我家大掌柜出兵费二十万松江银,可是现在一分银子未见呀。”
孙达言登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尔等一兵一卒未动,却想要二十万纹银,痴心妄想!”
许长兴一点也不着恼:“诸位,我社团为剿灭海贼,出动夹板大船二,双桅纵帆船四,单桅纵帆船八,水师战兵合计两千有奇,这些人马,哪个不是靠军饷恩养,便是从东番乘船至此,也是靡费不少,诸位总不能让我社团一力承担吧?再者,当初答应剿灭海贼,诸位以二十万银筹赏,但如何才算剿灭,崇明海贼上万,若是逃脱一两个,该不会以此唯由拖欠不给吧。”
“放肆!”孙达言老脸一红,喝骂出声。
而其余人却是发出笑声,团练刚办起来的时候,在二十万饷银这个问题上众人有些分歧,当时民团成了规模,大家以为手握大军,或许自己可剿灭崇明贼,至少不完全依仗李明勋,这二十万银应该再谈一谈,而孙达言更是提出索性寻个理由不给,而那理由便是许长兴今日所说。
林士章微微一笑,眼瞧着这二人争执,心中却是明白了大概,李明勋不上岸,就是为了谈条件,而条件可不止这二十万银子的事儿,此次进剿崇明海贼,民团、卫所和水师都有参战,再加上李明勋的舰队,着实混乱,如何组织指挥,若不提前议定,到时肯定是一团糟。
“好了,好了,不要因为些许小事儿争论不休。”林士章敲了敲桌子,然后说道:“这样吧,老夫替大家做主,先预支五万两作为出兵费用,如何?”
孙达言听了这话,想要分说,却被其他人拦下,说到底,这民团虽然是大家筹备的,但是打通和南京的关系,压制当地官员,出力最大的是林士章,他如今这是众人之首,五万两的决定还是能做的。
许长兴微微点头,说道:“既然林老爷如此大方,社团自然也不敢傲慢,我来时大掌柜说了,我们也愿意妥协一步。”
“如何妥协?”林士章饶有兴致的问道。
许长兴道:“大军在外,补给困难,米粮盐菜所需巨万,若诸位愿意施以援手,社团愿意从诸位手中采购军需物资,可以货易货,也可以物资冲抵出兵费用。”
这下所有人的兴致都调动起来了,说白了,众人可以把手里的米粮物资运抵金山卫,议定价格之后就可以从民团直接获得真金白银,直接把民团所需饷银落在自己手中,一时间就有人喊道:“许掌柜,回去跟李先生说,你们那两千人马的粮食我全包了。”
“这岂是你能擅专的!”
“对啊,我老家便是在华亭,离的最近。”
林士章面色一时有些发冷,表面上这是趁着停泊金山卫做些买卖,实际上却是分化之策,为了十五万两的商货,众人已经开始相互攻讦,日后如何能联手压制李明勋呢?
“真是好手段,拿民团的银两分化民团的人。”在一旁看着的顾炎武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
“好了,好了,都安静吧,李先生已经把肉放在了盘子里,就差怎么分了,你们再吵下去,煮熟的鸭子就会飞了的,先办正事吧。”林士章实在看不下去,敲了敲桌子,喊道。
好不容易安静了些,林士章道:“既然出兵费用已经定下,那就讨论一下剿贼之事吧,剿贼以何人为主,何人为次,如何行军布阵,李先生可有话让你传来?”
许长兴哈哈一笑:“林老爷说笑了,我只是一介商贾,不懂行军打仗之事,让我传话怕是多有谬误。莫要说我不懂,诸位又有何人知兵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士章冷冷问道。
许长兴道:“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大掌柜的意思,兵戈之事,诸位就不要插手了。据我所知,此次进剿崇明,战兵以苏松民团为主,由操江提督衙门游击齐大志掌军,而水师则由舟山参将黄斌卿将军统帅,卫所各军由其节制,再加上社团水路力量,便是有五方兵马会战,互不统属,实在混乱,而如今又无一人定策提调,只能待各军主帅汇聚,再行商讨对策。”
众人脸色都是难看起来,其实这次进剿,民团是主力,又出军费,但诸位缙绅之中实在拿不出一个知兵的,也就只能让顾炎武出阵,但也只是监军督战,但实际上,无论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还是南京的一些文官都有意节制此事,但各家不想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想失去民团这支力量,便是拒绝了,造成今日的局面。
而在场的人也是明白了许长兴传达的意思:打仗的事儿我们商量着来,你们这群人就别来掺和了。
林士章无奈的叹息一声:“如此便这般处置吧,过两日各军主帅都会前往金山卫,我们派遣炎武监军,联络各方。”
顾炎武听到自己的名字站了起来,许长兴起身施礼说道:“既然如此,便请顾先生随我一起前往金山卫,筹划此事。”
崇明,南沙。
冷冽的东北风吹过破旧的渔船,发出呜呜的声音,鬼哭狼嚎一般,赵三刀摇着撸,让这艘烂渔船靠近沙丘。
眼前的水面让他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这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若说陌生则是因为崇明多变的地形,崇明岛作为长江入海口的冲击岛屿,从诞生就不断的变化,每年夏秋,淤积的泥沙会形成新的岛屿,而冬季海水上泛又会让一些沙洲消失,这里的航道每日都在变化,原先能走大船的航道或许过几日连渔船都要搁浅。
旁的不说,光是崇明县城都是三毁三建。
而明末又是崇明岛扩张最快的时候,在大明朝灭亡的那年,崇明岛的雏形诞生,正式成为长江口的卧蚕,而此时崇明还是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沙洲,南沙与崇明县所在的岛屿互不相连。
此时的崇明县已经拥有十数万人口,这里种植的棉花也是松江布的重要原料来源,但是纵横交错时隐时现的沙洲之中藏匿着诸多的海贼,而在这里,渔民与海贼也没有非常明显的区分。
赵三刀找了个无人的沙滩,弃船上岸,他穿着厚重破烂的棉服,提着一个鱼筐,里面有几尾鱼虾,而脏兮兮的腰带上还挂着一把破旧的长刀,背上鼓鼓囊囊,似乎也有家伙,这类打扮在崇明岛极为寻常。
南沙是崇明海贼的大本营,在崇明其他区域,海贼还要顾及官府,而在这里,岛上几乎都是海贼及其亲属,南沙形成已久,占地广阔,早已形成了市镇,赵三刀提着鱼筐穿过了繁忙的街道,进入了一间偏僻的巷子,走到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旁,把手里的筐扔了进去,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才翻墙而入。
院子早已荒废,能拆的东西都被拆卸光了,鸡笼敞开着,里面全是蜘蛛网,赵三刀踹翻鸡笼,从下面两块青砖下掘出一个布包,里面有散碎金银和一些首饰,价值不过二三百两,这便是当前半生当海贼小头目的全部收入,与现在一比,连一个月的收入都比不上。
赵三刀把前半生的私财收好,盘腿坐在地上,手中长刀一横,静静等待着,到了下午,天色已经暗淡了,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好似有人喝醉酒,声音很快消失,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头杂乱的头发随意扎起发髻,用黄布裹了,但这人形容凶悍,孔武非凡。
这海贼首领与坐在地上的赵三刀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微微一愣。
“想不到出卖崇明弟兄的内奸竟然是你,顾忠!”赵三刀有些诧异的说道。
顾忠哈哈一笑:“我也没想到,与官府合力出击,剿灭崇明乡党的恶人之中还有你赵三刀!”
这顾忠是崇明海贼中实力较大的一股,若论人数,怕是无人可及,毕竟顾忠是崇明本地人,早年就啸聚乡党,算是海贼中的前辈,胆子极大,几次率领海贼逆流而上,攻击沿江城市,也几次围攻崇明县城,当初赵三刀与顾忠有些嫌隙,才投靠了顾三麻子,只是造化弄人,如今二人反倒成了合作伙伴。
“老子已经投了操江提督衙门,官府答应了给老子千户的官身,你们商社横插一杠做什么?”顾忠问道。
赵三刀笑了笑:“大掌柜自然有大掌柜的考量,岂是你能明白的,怎么,你眼睛里只盯着官身名位,连真金白银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顾忠脸色微变,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李明勋答应的三千两银子,只是他不知道李明勋想让自己做什么,但是想来这三千两银子不会那么容易拿到,而且等反正成功,自己也要在崇明这一亩三分,与腾龙商社为邻,此时多多亲近,倒也便于日后合作。
“你先把各家的实力和首领的情报给我,其余事情再说。”赵三刀说道。
顾忠呵呵一笑:“你若是想知道这些,随我来吧,各家已经得到官府进剿的消息了,首领已经到了,你亲眼看看总比听我说来的实在吧。”
赵三刀倒是没有反对,他略微伪装了一下形容,便是跟在了顾忠的身后,一行人赶到了龙王庙,进了大堂,却是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坐在椅子上,正是他以前的首领――顾三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