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颗人头两杯酒

    绵绵的秋雨从秋水落到了通天。

    一如李天澜的征程。

    通天港靠海,是北海行省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中洲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这里是整个北海行省最为开放的城市,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可以算是帝兵山在给整个黑暗世界设下的囚笼。

    通天港鱼龙混杂,每天每时每刻,都有着来自于全世界的游轮和货轮靠岸,来自于全世界各地的流动人口到处都是,这根本不是难于控制的问题,而是根本无法控制。

    也正因此,通天港成了各大黑暗势力渗透北海行省的最佳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

    通天港,就是北海行省黑暗世界的缩影,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黑暗势力潜伏在这里,他们与各种人交易,交换情报,甚至跟北海王氏交易,风平浪静的港口城市,几乎每一日都是暗流涌动,北海王氏将这些混乱集中在一起,最大程度的掌控着混乱的局势,多年以来,北海王氏因为通天港损失了很多,但得到的却更多,这里,就是北海行省为黑暗世界开放的唯一窗口。

    能够坐镇通天港掌握这一切乱局的家族,自然也不会是普通的家族。

    通天陈族,持万世,稳如磐石,不动如山。

    通天港陈族,近五十年的时间里,这可以算是最顶级的持剑家族,仅就这一代而言,陈族甚至可以算是七大持剑家族中实力最强的一家,而且目前来看,根本没有丝毫颓废衰败的迹象。

    北海行省总督陈国靖,如今东南集团最耀眼的人物,几年之后他离开北海行省前往吴越接替王青雷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陈族族长陈国裕,掌控通天港,深受王天纵信任,是剑皇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陈族老三陈国峰,代号玄冥,常驻帝兵山,掌控整个北海行省所有的情报系统,几乎是整个北海行省的眼睛与耳朵。

    这就是陈族,根深蒂固,坚如磐石。

    于中洲而言,陈族是整个中洲的政治豪门,于北海而言,陈族是整个北海的重要基石。

    中洲建国以来第一位女相,就是出自陈族。

    于李天澜而言,天光锁灵台之后,通天港陈族,就是他即将征服或者摧毁的第二个目标。

    仅此而已。

    连绵不绝的秋雨中,手里拿着一份地图的李天澜走进了一家餐厅。

    餐厅位于通天港的西北方位,距离画楼山不到二十里,陈族的总部,就在画楼山上。

    李天澜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低头看了看地图,随意的将地图放在了一边。

    “欢迎光临。”

    一名中年男人站在李天澜面前,微微欠身,满脸微笑。

    他的笑容不热情不恭敬,但却无懈可击,带着一种很淡的坚持。

    这似乎不是餐厅的服务生,而是餐厅的老板。

    李天澜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来点吃的。”

    老板微笑着递过来一本菜单,轻声道:“这里是通天港最好的餐厅,最近几年,剑皇陛下与陈总督都在这里用过餐,您需要些什么?今日一切免费。”

    “免费?”

    李天澜挑了挑眉,看着他,眼神玩味。

    “免费。”

    老板平静的点点头,笑容不变:“这是通天港的待客之道,殿下陨落之前,一桌酒菜,全当送殿下上路。”

    李天澜缓缓放下菜单,看着老板,没有说话。

    老板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淡淡的,他的声音极为平静:“给殿下上酒,要最好的酒。”

    “你认识我。”

    李天澜缓缓道。

    “通天港的一切,都在剑皇陛下的注视之下,也在陈族的注视之下。”

    老板拿起了菜单:“殿下如果无法选择的话,本店的招牌菜,我每样给您上一份如何?”

    李天澜笑了起来:“你说我会陨落?”

    “画楼山上,万世剑下,就是您的终点。”

    服务员端上了凉菜。

    老板点了点头,收起了菜单:“失陪了。”

    李天澜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凉菜放到了桌上,服务生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一瓶五十年的陈酿茅台送了过来,然后是一瓶李天澜不认识的红酒。

    李天澜一动不动的看着。

    秋雨还在下。

    餐厅的门被推开。

    一袭脏兮兮的白裙飘了进来。

    些许的泥污覆盖在了她的脸上,遮挡住了那张勾魂夺魄的冷媚脸庞,她坐在李天澜对面,直勾勾的看着他

    ,像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她伸出手,对着李天澜,声音有些沙哑:“秋水还我。”

    李天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从秋水到通天,他一路步行,重伤在身的少女便跟着他步行。

    他在一点一点的调整自己的状态,而少女的状态却是越来越虚弱,但她却始终坚持着,想要拿回自己家族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与荣耀。

    “他们都说陈族如今是持剑家族中最强的一家,这个说法正不正确?”

    李天澜突然问道。

    “还我。”

    皇甫秋水认真的看着李天澜,伸着脏兮兮的小手。

    “回答我的问题。”

    李天澜敲了敲桌子。

    皇甫秋水小手抓了抓,握紧又松开。

    她深深呼吸,冷冷道:“七大持剑家族数百年来起起伏伏,但论综合实力,有两家一直都不曾掉出顶级家族的序列,不止是在北海,就算放眼全世界,他们都可以算是最顶级的豪门,一个是通天陈族,一个是浮岛唐氏。你不可能成功的,就算你拿走了秋水,你也不可能拿走七大持剑家族的信念。”

    她看着李天澜,那双魅惑而清冷的眼睛里盛放着冰雪:“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你会死在路上!”

    “这是通天港每个人都在期待的事情。”

    餐厅的老板端着一盘羊肉走了过来,他把菜放在李天澜面前,看着李天澜的眼睛:“殿下在与北海行省为敌,在与几千万人为敌,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结局早已注定。”

    他打开了桌上的茅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敬殿下一杯,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找我,我会尽力满足,祝殿下一路走好。”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平淡道:“酒菜无毒,殿下放心享用。你有资格做北海行省的敌人,面对真正的敌人,北海还不屑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厨房,继续上菜。

    李天澜默默端起了酒杯,喝了口酒。

    “我欣赏这样的北海。”

    他握着杯子,声音低沉。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我尊重这样的北海,纵然为敌,依旧无法让人有恶感。”

    “你赢不了的。”

    皇甫秋水看着李天澜,眼神清冷。

    “我尊重他为北海做的一切。”

    李天澜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拿着酒杯,怔怔出神。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来北海,印象最深刻的并非是灵台山上名将部队与恶魔军团的舍生忘死,也不是面对浩劫时皇甫家族的从容,不是皇甫秋水的坚持倔强与自信,同样也不是七大家族无穷无尽的底蕴和即将到来的战斗。

    他最大的触动,其实是登临秋水的时候,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对情侣。

    是那一句话。

    向剑皇陛下保证。

    仅这一句话,就是他心中的北海。

    仅这一句话,王天纵就是北海王氏最出色的族长。

    他尊重这一切,但却必须要摧毁这一切。

    但让他有些无奈的是,即便是他会摧毁北海,他仍旧希望数百年后,他的李氏,他的东皇宫,会成为像今日北海王氏的样子。

    那种根深蒂固的忠诚和信念,是他见到的最让人震撼的力量。

    王天纵是当之无愧的族长,最好的族长。

    也是他最强的敌人,甚至是唯一的敌人。

    李天澜沉默的喝完了杯中的酒,眼神愈发冷静。

    七大持剑家族,帝兵山...

    他做所的一切,都是为了将那个男人从至高无上的神坛上推下来。

    天光锁灵台,只是第一步。

    他握着酒杯,看着画楼山的方向,安静的仿佛变成了一道影子。

    餐厅内各种各样的招牌菜不断的端上来,很快就铺满了整张桌子。

    老板捧着一个巨大的木盒再次走了上来。

    他将木盒放在了餐桌中央的地方,微笑道:“殿下没有胃口?”

    李天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这里还有一道下酒菜,这是陈族送给您的礼物,希望殿下可以喜欢。”

    李天澜挑了挑眉。

    老板把木盒轻轻的掀开,他看着李天澜的表情,眼神里全无半点畏惧。

    皇甫秋水猛然惊呼了一声,脸色微白。

    李天澜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毫无准备,异常突兀,骤然目击的过程是如此的清晰,木盒

    似乎很远,很模糊,一瞬间落在了他的视线里,变得清晰,所有的一切变成了清晰的意识,呈现在了脑海中。

    木盒之中,赫然是一颗人头!

    人头很干净,不带血迹,但却泛着灰青色,那一双死灰般的眼睛静静的睁着,看着李天澜,满眼幽幽。

    李天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的瞳孔收缩,看着面前的人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人头与他静静的对视着。

    这一瞬间,李天澜整个人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那不是杀意与剑气在涌动。

    而是原本变得越来越虚幻的他仿佛一瞬间变得真实起来,真实的有些刺眼。

    他默默的拿起了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

    然后拿过一个空杯子,又倒了一杯酒,放在了人头的前方。

    “我小时候...”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也不算小,八岁那年...我很淘气的。那会我们家住在边境,荒山老林,呵,条件是很差的。那会条件艰苦,中洲给我们的物资往往放不了很长时间,米会发霉,水也会变质...”

    他低着头,看着桌上精美的散发着香味的菜肴:“那会的食物真的很难吃啊,变质的水熬发霉的米,熬出来的粥是黑色的,带着一种臭味...”

    他用力摇着头,声音有些凌乱,语无伦次:“不好吃,太难吃了,那个时候,在深山老林里,偶尔还是可以遇到一些猎物的,不过我们人多啊,就算是有猎物,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那年营地里打了一头野猪,两百多斤,哈,爷爷把肉分了,每个人分了足足半斤的野猪肉,爷爷把猪肉磨碎了放在粥里,粥很难喝,肉却真香。我喝完了猪肉粥,在外面玩,那个时候,有个叫允儿的小姐姐在吃肉串,很小的那种肉串,我想吃,就去抢,姐姐还把我打了一顿,结果就被他父亲发现了,嗯,那是虎叔...”

    “虎叔打了小姐姐一巴掌,把剩下的几串小肉串都给我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去他们家,正听到虎叔在哄他的女儿,他说距离我们营地不远的天南军营地里还有肉,改天去拿一些会来,让我们几个小家伙吃个够...”

    手指敲打着杯沿的声音中,李天澜的眼神有些恍惚:“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什么敌我残酷,我只知道天南军的营地里有肉吃,所以那天晚上我没练剑,自已一个人偷偷跑出了营地,想要去天南军的军营里找些吃的。”

    “营地找到了,但偷自然是偷不到的,我还没接近营地,天南军的巡逻小队就把我按在了地上,他们抽我耳光,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骂我,有人想要用刺刀挑开我的肚子,把我挂在了树上...”

    “那个时候我吓死了,也不想吃肉了,只不过那次我真的要被他们杀了的时候,虎叔出现了,就他一个人,屠杀了六个巡逻小队,天神下凡一样。天南军派出了一个团的兵力追进了中洲,追了我们将近三十里,那个时候的天南军是有很多高手的,虎叔中了好几枪,全身都是血,但却一直保护我,那个时候他还对我笑,说想吃肉了不能自己来这,太危险,他会替我来拿...我喜欢什么,他都会给我拿来。”

    “我那会也傻啊,我说我喜欢允儿姐姐,哈,虎叔傻乎乎的,好像特别高兴,说长大了就把允儿姐姐嫁给我,他等着喝我们的喜酒。”

    “啪...”

    破碎的声音中,酒杯被完全捏碎。

    酒水流淌出来。

    李天澜重新拿过一个杯子,倒满了白酒,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天南军时常入侵边境,营地里的人忙着战斗,人越来越少,很多疼我的叔叔伯伯都死了,虎叔也在一次战斗中失踪,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十六岁的允儿姐姐也死了,她遭遇了天南军的侮辱,甚至被刺刀挑开了肚皮...”

    “我一直觉得虎叔也死了,直到我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他看着皇甫秋水,眼神中满是异样的平静:“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皇甫秋水脸色愈发苍白,这一刻的李天澜,身上散发着的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李天澜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头。

    他将杯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伸出手,将那颗头颅捧了起来。

    他俯下身,轻轻亲吻了下头颅冰凉的额头,喃喃自语道:“虎叔...你在这里啊...”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天澜捧着人头看着餐厅的老板,轻声道:“替我谢谢陈族的礼物...”

    他顿了顿,摇摇头:“不,我亲自去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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