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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格外漫长。
三辅之地,许多郡县之处,都燃起了无数火光。
在熊熊火光之中,有呐喊厮杀的,也有茫然无措的,甚至因此有许多的流民百姓也被惊动了,纷纷扰扰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一些村庄被攻破了,火光四起,哭嚎的声音不断,浓烟裹着黑灰四下飘散。若不是秋收已经结束,寒冬将临,这些火头怕不是要烧得四野一片涂炭!
火光晃动之中,总是有些人会被心中贪婪所控制,开始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展开零元购的活动,若是碰上了财货锦缎黄白之物,便是让混乱更上了一个台阶,无数红了眼黑了心的,便是在火光之中厮打争抢着财货,时不时就听见有惨叫发出,鲜血飞溅……
人性退缩的时候,兽性就被放大了。
混乱蔓延开来,喊杀声厮打声转眼就压过了火光哔剥爆烈燃烧之声。
无数人扭打成一团,有人抓着满手财货被踏入泥泞,也有的人抢到一些就拼命奔逃,还有的人红着眼睛四下乱砍乱杀,然后每杀死一个人,就去掰开死尸手指,收罗其身上的财货,不管抓到什么,都只管往自己怀里乱揣。
关中之财,让很多人眼红。
在有秩序的时候,也就是吞咽一下口水,然后幻想一些而已,但是在『充分的自由』之下,原本的幻想就可以付诸于实践了……
市井破落户,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是处,今天吃了饭,却不知明天的饭究竟在何处,却没有想到一夜纷乱突起,可以凭借自己的武力任意抢夺财物,当终于是捏住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黄白之物的时候,便是发自内心的狂喜,让他们的脸庞几近于扭曲。
然而这些人,并不是所有骚乱的重点,甚至只是一些不起眼的涟漪而已。
而真正鼓动风雨,绞杀血肉的,永远不是这些参与零元购的人。
『除此一途,便是别无他选!』
『可是……』
『别无他法!若是吾等就此罢手,或可保性命无虞,然家族田产,便是一扫而空!』
『《爵田律》便如鸩酒,饮之虽可活一时,然则必死!』
『届时黄泉之下,又有何颜见祖宗?!』
『边氏之死,即有兖州之乱,臧氏之亡,便是袁氏分崩!若是骠骑不知前车之鉴,便是一同直落黄泉罢!』
『关中苦骠骑者众也!如今你我揭竿,便是云应!』
『骠骑逆天而为,天惩之!吾等替天行道,大义在手!』
『等等,等等……若是动手,这个……若是骠骑回旋,又将如何应对?』
『此事某早有筹划……诸位且看……』
哗啦啦一张地图展示在了光火之下,上面墨汁纵横勾画,如同一条条的疤痕,在光暗之间扭曲蠕动。
『骠骑兵马,分散各地……如今大军在外,关中实则皆为你我所制!临晋之中,有某的人……何必惊诧?某相信尔等在其余县郡亦是如此……』
『咳咳……兄台继续,继续……』
『如今事起突然,纷乱之下,尤不见骠骑大纛,由此可知,仅是关中调些陇右并北兵卒而来罢了!此等兵卒,吾等又何必惧之?骠骑兵马强悍不假,然远水难救近火,即便是骠骑得了消息,即刻便返,亦成滔天之势,其又可奈何?!』
『更何况,某与大将军有旧……若是吾等发动,大将军一路进河东,断平阳南下之道,一路据长安,绝武关复回之途,骠骑飘零在外,便是立成无本之木!分崩四裂便是须臾之间!又是何惧之有?届时你我皆为功臣,足可绵延百年,荫恩子孙!』
『嘶……』
一群人都沉默了下来。
火光当中,哪一张地图摇摇摆摆,似乎所有人的心也跟着摇摇摆摆。
士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在地方上几乎是把持了所有的关键部门,从地方行政到执法,从赋税到人口,很多时候就连新到任的地方官都需要看着当地士族大户的脸色,否则连基础的运作,都无法展开。
而正是因为这些士族大户在大汉三四百年时间之中获取了太多的权柄,现在想要让他们放下来,并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后这些人就越发的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曹操兖州叛乱。
即便是所谓的士族领袖世间楷模的袁绍,也出现了臧洪的叛乱。
更不用说孙大帝长年累月都是坐在火炉上,烤得脸都紫了。
那么骠骑此处,就会平平稳稳么?
也不可能,尤其是当这些人觉得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机会的时候。
后世许多人无法理解在汉代为什么士族大户会如此嚣张,常常以为只要自家的屠刀一举,然后便是万民臣服,但是实际上呢?封建王朝之中,地方士族凌驾于国法之上的,难道还不是屡见不鲜?
史曰:『有大户酿酒,贾于凉。誉之曰,「吾酒之效,疾莫能侵也。」众皆信之,购者如云。然有饮之不适者,皆匿之不宣。有交州之民,疑之甚,斥之为毒。大户怒,凉县官吏立遣役,行千里,捕交州之民,治其罪,以息大户之怒。』
『事不密,得泄。民愤之,抨议如沸。上亦知之,三问其故,凉县官吏顾左右而言他。交民囚三月,方释,惶惶如惊弓之鸟。数月之后,上下皆忘此事,大户酿酒沽售如故。』
之所以士族大户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甚至以个人意愿代替律法,是因为士族大户违法的成本极低,本身士族大户在封建社会就是统治阶级,属于被保护的对象,岂能轻易受损?没听有的官吏公然高喊,谁让士族大户不开心,他就让谁不开心么?故而十年违法2630次,依旧安然,甚至还有人表示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要盯着人家的过去不放』,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次在郡县制度之下的大汉,对于地方行政约束及其缺乏,很多时候朝堂只能下诏令叱责,但是诏令么,地方机构可以当做没看见没听见没收到,等该办不该办的都办得差不多了才哦的一声,原来这还有个诏令哦,怎么不早说捏?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地方官吏给朝堂上缴的赋税之中,有时候超过六成,甚是更多是来源于某个大户,那么地方官吏会跟当地大户作对么?显然不可能。
一方面是如果地方官吏头铁真的这么做了,别说当年了,连续几年下来绩效完不成,不仅是一个县的问题,还牵连到整个郡,那么郡内其他县会为了这个头铁的官吏买单么?
另外一方面,即便是头铁官吏真的搞定了地方大户,又有办法搞定了任期之内的赋税问题,然后当其任期将满,要调任他地的时候,之后的那个地方大户会毫无作为,甚至是欢迎头铁来搞么?肯定是千方百计先行一步搞死这个头铁的再说……
因此想要真正搞定一些地方大户,其实是很麻烦的。
就像是当下庞统要收拾这些抬高粮价的小集团,自然不可能选择以当地执法机构去抓捕,因为这样往往是无效的,只能跨郡调集兵力,也就是以陇右之兵来扑灭关中三辅的邪火。陇右兵卒是隶属于陇右的,听从的便是陇右的指派,干完活计也就走了,不沾染因果,自然动作麻利。
但是也正是因为初期调来的兵卒数目有些偏少,反倒是让这些大户觉得庞统等人的反击实在是太弱了,与其预期的完全不同,甚至是有机可乘……
『如此……函谷关乃兵家绝地,即便是大将军……又如何能轻易得过?』
『呵呵……尔等有所不知,函谷关如今……有一密道,可不动刀兵,便可轻过之……』
『当真?!』
『若非如此,某岂能轻言此事必成乎?』
『如此说来……』
众人相互看着,似乎有些火苗映照进了各自的瞳孔之中……
……(`皿′)(`皿′)(`皿′)(`皿′)……
临晋之南有山,名为荆,在荆山之侧,有一军营。
临晋的骚乱,便是风一般的吹到了荆山营地之处,使得营地之内不免也躁动了起来。
临晋荆山之处有四个曲,由一个军司马统领。
半夜之时,便有临晋县城当中趁乱逃出来的信使,带来了临晋官吏的命令,让这些兵卒前往临晋,听从马氏安排……
如果仅有这个号令还好说,但是之前也有几名骠骑兵卒到了营地之外宣令。
而骠骑兵卒带来的命令,则是让荆山军营的兵卒原地待命,不可擅动!
两个完全相反的号令,顿时让荆山军营里面的兵卒疑惑了,很多中下层的军校士官就找到了赵七郎。赵七郎只是个曲长,但是在荆山营地之中却是个老资格,甚至有时候说的话比军司马还好用。
赵七郎为人豪爽,常用银钱请朋友手下吃饭,但凡是有人短了用度,找赵七郎借,赵七郎总是二话不说,仗义疏财,而且从来都不催其还账,故而军中上下但凡是提及赵七郎,无有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可问题是赵七郎原本出身并不怎样,家中又不是有黄金矿的,那么他的钱财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有些人确实是压根就没有想,也有些人想了但是想不到,还有些人是已经知道了但是装作不知道……
拿人钱财,自然需要与人消灾。
现在的赵七郎,面色难免有些狰狞了起来,完全脱了平日里面的和善模样。
王昶遣人号令荆山营地的人,原地待命,未有号令不得擅动,是因为是个傻子都知道,在临晋荆山左近的这些郡兵,肯定有当地土著下了死功夫的,暗中不知道勾连了多少人物,若是贸然开将出来,能不能用另说,若是稍微失了约束,在某些关键时刻骤然发作起来,说不得就妨碍大局!
所以干脆就只用陇右之兵,而这些事发的郡县郡兵,便是一概不用。
正在赵七郎沉默之时,不知道在营寨之中那个地方,突然便有几人齐声大吼:『临晋城中便是吾等衣食父母!如今百姓遭乱,父母为忧,吾等岂有坐视之理?!若是值此做缩头乌龟,翌日又怎有颜面见临晋父老?!』
这吼声一出,便是压过了其他的声音,便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着,一时间营地之内盈盈如沸,竟然是要炸开锅一般。
军司马也听闻了声音,急急赶来,扑面见到了赵七郎等人聚集一处,顿时皱眉,戟指大喝,『赵七郎!尔等于此,所欲何为?!还不速速回去,弹压统属?!若是出了乱子,便是唯汝是问!』
赵七郎心头念转。如果说骠骑大军回旋,一切准备妥当,就不会出现还有人可以跑出来给营寨传信的情况,而临晋之中有人能够跑出来,就说明临晋并非完全受骠骑的控制,说不得自己就可以成为扭转临晋天平的重要砝码!
万一自己的靠山倒了,即便是自己乖乖留守军营,并未妄动,会有人因此就封赏自己么?肯定不会,同时靠山倒了之后,自己钱财来源便是断了,到时候全营内外,但凡是欠了自己钱的人,肯定就会成为自家的仇人!
先前借钱的时候有多么赔着笑脸多么下贱,之后定然是会多么的凶残!
既可以痛打落水狗,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免了欠债,若是换成赵七郎自己,肯定也会乐意去做!
所以,当下唯有一搏!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判断标准。赵七郎不可能知晓全盘的情况,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来作推断,但是大多数的时候这些经验受限于其个人,所以很多时候会有问题……
只不过现在赵七郎,并不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
见军司马直接将黑锅准备扣到他头上,赵七郎也不再犹豫,振臂而呼:『今临晋父老有难,吾等岂可坐视?!祛除贼乱,靖平地方,乃吾等天职!待定乱之后,自有厚赏!』
跟在赵七郎身边,一众他笼络的心腹之人,早已是摩拳擦掌,这个时候听闻赵七郎呼喝之后,也是跟着一同大呼,面目皆有些凶狠可怖。
断人财路,便是杀人父母。
自己父母被杀了,自然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骠骑是不是一个好人,亦或是不是一个好领袖,在这一刻已经不那么重要,在赵七郎,还有类似于赵七郎这样的人眼中,谁挡了自己的财路,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军司马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没有想到赵七郎竟然如此决断,甚至不惜当场和他翻脸!
军司马二话不说,立刻往后就是急退!
可是赵七郎却不许他走,见军司马一退,立刻就往前冲,手往靴中一捞,便是抽出了一柄尖锐的短刃,直往军司马的胸腹捅去。
军司马躲过了致命一击,但是却躲不开后续的攻击,只得用脚踹踢,却被赵七郎在大腿上狠狠的划了一刀,顿时吃痛不过,翻倒在地。
军司马的护卫上前了一步,拦住了赵七郎,『好了!他已经负伤,不会阻拦你们。』
赵七郎一皱眉,『你是……』
『我姓马……』军司马的护卫说道。
赵七郎缓缓的将短刃的血迹抹去,然后看了看脸色煞白的军司马,『那么……他……』
『他胆子太小……』军司马护卫说道,『看来你的胆子比他的大……』
『富贵,唯有险中求!』赵七郎退了回去,然后转头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有胆子的,便速去备甲,跟老子求一场富贵去!』
赵七郎的一棒子心腹之人顿时哄散,飞也似的去持兵披甲牵马,营中一时人喊马嘶乱成一团。一些人裹挟身边不知情的兵卒跟他们一起行动,有的人就糊里糊涂的从了,也有一些人偷偷摸摸的躲进营地的角落当中,不想参与这场乱事。
军营之中,兵甲自然都是现成的,转眼之间这些人就穿戴整齐,汇集在了一处。
赵七郎原本要杀军司马,多半是为了立威,但是既然如今也是同道之人,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下狠手了,冷冷的看了萎靡不振的军司马一眼,转身就走。
若是这一次能成功,那么也就意味着原先骠骑维护的强大架势,其实也有破绽之处,如果不能成功,那么也就是唯死而已,嗯,或许,大不了还可以逃命……
反正比在营地之中等死强。
呼喊声中,一众乱军翻身上马,赵七郎等心腹之人,再加上此刻被其裹挟的,足有数百余骑,呼啸着就冲过已然大开的营门,往临晋方向急驰而去!
骠骑厚饷养军,但是也分三六九等。斐潜直属的那些自然最高,然后便是各大军区将军直属,接下来才是一般的骠骑兵卒,而这些郡兵实际上虽说也是拿着骠骑的军饷,但是实际上是郡县自行发放。
再加上在骠骑掌管关中三辅之前,各地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郡县兵卒的,这些兵卒当然也不可能因为骠骑斐潜来了之后就尽数拆遣,故而在事发突然之下,彰显出疏离亦或是叛乱,也是正常。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不是赵七郎等人有意操弄鼓惑,这些郡县兵卒大多数也都会安分守着营盘……
而在关中三辅之中,如果有猎鹰从高空向下俯视,就可以看见在三辅大地上,有无数的火光乱晃着,就像是原本好好的伤疤又再一次的被撕裂而开,流出了鲜血……
还有脓水。
关中三辅之地,这一块已经在百年前就开始腐朽的土地,埋藏在其下的毒瘤和脓水,终于是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