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小说.
平阳征西将军府。
一缕阳光透过了纱窗,洒落到了屋内,映照在内堂雅阁之中,床榻之上,纱帐环绕,无风自动。细细的纱帐之内,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一上一下起伏着,时不时的擦抹一把额前的汗珠……
依稀当中,斐潜似乎感觉自己仍是在征程沙场,骑在马背之上,一路狂奔,周边呼啸而过的兵卒,大呼酣战的将校,还有那滚烫的鲜血迎面泼溅而来,沾染到自己一身都是。
不知不觉当中,周边就只剩下了斐潜一个人,四周都是弥漫的浓雾,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根本不知道身处于何处,似乎只有浓厚的血腥味,才证明依旧在战场之上。
周边的喧嚣也沉寂下来,只剩下全身无穷无尽的疲惫感,轻轻的呢喃的声音在耳边回想着,想要听这些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几番努力之下依旧是听不清楚。
血腥味的浓雾宛如有质一般,向孤零零的斐潜一人一骑挤压而来,压得他似乎透不过气来。战马奋蹄踩踏,可是传来的声音并不像是在坚实的土地上,反倒是像是在泥地当中一样,带着一些奇怪的脆响。
这到底是在哪里?
斐潜正在四下查看,忽然之间一道鲜艳如血的光芒射在其眼眉之上,映得天地都成为了红色。斐潜下意识的想要用手去遮挡,却发现自己手脚不知不觉当中被无数双手拉扯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青筋暴露的,也有腐烂不堪的,一双双的攀附在身上,就要将他扯落马下!
斐潜大叫一声,奋力挣出双手,从腰侧拔出中兴剑,一剑劈砍过去,却只觉得眼前一亮……
茫然四顾,依旧是在床榻之上,窗楣射进来的阳光照耀在脸上,有些细细的刺痛感,斐潜眯缝着眼,微微转头看去,在自己身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晨光之中,在自己腿侧,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轻柔的按压着他的腿部肌肉。
一甩一甩的发梢,被汗水凝束于一起,就连小小肩膀上披着的绢衣,也似乎已经湿透,粘黏在肩头,听到了斐潜声响,转脸过来,圆圆的大眼睛投出关切的神色:“呀,郎君,醒来了?”
“嗯……”斐潜将黄月英抱了过来,替她擦拭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说道,“叫婢女做也就是了,看你累的……”
黄月英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摇了摇头,说道:“不累呢……郎君在外辛劳,我这点算什么呀……再说,伺候郎君也是应该的……”
斐潜挠挠头,说道:“唉,昨天也太晚了些,本想和你说说话来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就给睡着了……对了,你怎么还会这一手啊?”
黄月英嘻嘻笑了两声,说道:“学得呗……我听院子里的李嬷嬷说,北地汉子跑马居多,这要是长途跋涉下来,双脚难免会血脉不畅,所以北地的女子多半都会这个,据说打小就要学呢……郎君出门在外,要走成百上千里的路,回到家之后能给郎君解乏的……怎么样,还算是可以吧?”
“可以,可以,相当可以!”斐潜哈哈笑着,握着黄月英的手,摩挲着她有些粗糙的手指肚说道,“你不知道啊,天天骑着马,我都感觉我这两条腿都快罗圈了都……有你这么一按,确实轻松不少,就是幸苦你了……”
“没有……不幸苦……”黄月英说着,忽然双手一拍,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跳下了床榻,说道,“对了,郎君之前说的明光铠,已经做出来了,我让人拿来给郎君看看……”
斐潜有些意外的挑挑眉毛,说道:“这么快?嗯……算了,现在暂时不看了,免得我又忍不住想要给手下兵卒换装备……”
黄月英黑黑的眼珠,如同墨色的玉石一般,滚动了两下,又说道:“对了,我还给郎君编织了一件细毛衫,可以垫在铠甲之内,保暖又舒适,我去给郎君拿过来……”
黄月英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斐潜连忙一把拉住了黄月英,有些奇怪的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没有……”黄月英连忙否认道,“我很好啊,什么事情都没有……没有……”
斐潜审视的看着,但是手并没有松开,而是握住黄月英的手,感觉她的手有些凉,甚至有些颤抖。
黄月英扭过脸,低下头,躲避着斐潜的眼神。
沉默了片刻之后,斐潜忽然觉得手背上一烫,低头一看,一滴水花在手背上溅开,晶莹剔透的四散,然后滑落……
“呜呜呜……”黄月英忍住哭泣出来,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道,“黄嬷嬷,李嬷嬷,都说,让我……让我,呜呜,要想开些,要大度些,呜呜……可是,可是,我一想起来心里……心里就难受……呜呜呜……”
大颗大颗的泪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砸在地面上,也砸在了斐潜的心里。斐潜叹了口气,摸了摸黄月英的脑袋,微微卷曲的细长头发,柔软的缠绕在斐潜的指尖上,就像是情人之间细碎且温暖的话语。
“你听谁说的?”沉默了片刻,斐潜低声问道。
黄月英抽泣着,说道:“城里,城里都……都传开了……”
“都传开了?”斐潜一皱眉,“传开什么了?”
偷偷瞅着斐潜神情的黄月英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郎君……我不是那个,那个意思,我……我是,我只是难受,没事的,没……呜呜……”黄月英支支吾吾,将她听来的关于蔡琰的事情,说了一遍。
斐潜站起身,将黄月英抱在了怀中,说道:“傻丫头……我和蔡师姐之间,并没有什么私情……”
黄月英仰起头,一脸的泪水,像一只小狗一样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像是在确认斐潜话语的真伪。
“不骗你……”斐潜说道,“莫要坏了你蔡师姐清誉……”
“可是,”黄月英咬了咬嘴唇,轻轻的说道,语气弱弱的,“可是我觉得蔡师姐也喜欢你……”
斐潜愣了一下。
黄月英瘪瘪嘴,又低下了头。
“想什么呢!”斐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黄月英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个脑崩,“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啊?我还喜欢过阿猫阿狗呢,都娶回来跟你混啊?”
“哎呀!”黄月英捂着脑门。
“再说了,这个事情必定有人在背后传言,居心叵测……”斐潜捏了捏下巴上的胡须,说道,“看起来窝里还有老鼠啊……”
“啊!老鼠?!”黄月英差点蹦起来,小脑袋左右晃着,她平日内别的什么虫子动物的,倒是不怎么害怕,唯独害怕老鼠,“在哪里,在哪呢?”
“在外面!”斐潜哈哈一笑,说道,“别多想了,事情未必会如你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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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西将军府,前院正厅。
斐潜召见荀谌议事。
“主公出身河洛,却非大族……”荀谌看了看斐潜,并没有做一些修饰,而是比较直接的说道,“故而主公当下多有隐患……”
斐潜点点头,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说道:“友若请直言。”
“袁杨二氏,蒙祖余荫,三公故吏,广布天下……”荀谌说道,声调不急不缓,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主公简擢于河洛,族中不过千石,虽当下成西秦之势,然家族名誉不盛,更无故吏于野,家族人丁亦是……嗯……”
斐潜“哈”的一声干笑了一下,说道:“此事也不能急迫,总不能说需人丁,便可多了人丁出来……”
荀谌点点头,说道:“主公莫怪某多嘴多舌,只是主公家事,亦是当今天下之事也……”
斐潜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毕竟这个事情在古代很正常,而且现在荀谌也明确表态奉其为主,自然也就算是家臣,给整个大家族建议和献策,原本就在其职责之内,没有什么好职责和反感的。
荀谌试探的说道:“主公可知马诚远?”
“马诚远?”斐潜立刻反应过来,皱皱眉头,说道,“取旁支为嗣子?”
荀谌点点头,捋了捋胡须。
要说旁支比较相近的家族血脉子弟,也不是没有,原本斐氏的家主斐敏过世,留下了遗孀和两个孩子,其中长子也已经婚娶,下有一子,若是将此子过继到斐潜的名下而来,无论是在辈分上,还是在血缘上,都算是比较合适的,当然,若是斐潜开口,斐敏这一支也会心甘情愿的奉上。
但是这样好么?
“不妥……”斐潜琢磨了片刻,摇了摇头。毕竟有前车之鉴,历史上收了养子的,未必都能父慈子孝,大多数情况下最后往往都是反目成仇,就算是上面一辈人在,还能压制得住,到了下一代的时候常常都是动荡,甚至要兵刃相见。
刘备就是典型的例子,刘封刘禅就不说了。
还有曹操。
曹操最喜欢做得事情,便是替别人养妻子,因此而产生的问题也是不少,就算是到了后期,曹丕曹植虽然是曹操亲生的,但是因为嗣子问题,牵扯进去的其他相关人员就少了么?单单一个杨修就已经是够吓人得了,贾诩要不是选择正确,估计死的就是他了。
斐潜轻轻敲了敲桌案说道:“汉中,关中暂定,取河东么,子龙子义二人料也不难,故而某居于平阳,应会驻留些时日,故而子嗣之事么,且后再议……”
荀谌点点头,也没有强谏,毕竟斐潜现在年轻,而且若是不出平阳,在亲兵卫队保护之下,也还算是比较安全的,因此将这个事情略过,然后说道:“如此,主公当下,便需养望……主公入并北之时,水镜先生曾赠主公名号‘潜鲲’,潜者贤隐也,鲲者道胚也,虽说主公战功显赫,败白波鲜卑,收阴山故地,奈何冀北、兖青、荆扬等地接连大战,世人皆注目于彼处,未知主公名号……如今主公进关中,收汉中,正值扬名天下之时也……”
斐潜点点头。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算是东汉奇怪的惯性思维的表现。
当然,对于斐潜自己来说,水镜先生的改的几个人的名号,自然是在后世响当当的存在,不过呢,在当下,谁在乎?
水镜先生是虾米人?有袁隗出名么,有杨彪名望大么?甚至还不如袁绍和袁术!直至诸葛出山,三分天下之后,世人才是最终恍然大悟,原来水镜先生在这么早就已经有先知卓见了哇……
因此斐潜的称号,除了在司马家的有些影响范围的河东河内一带之外,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特别注意这个,所以还不如“征西将军”这个朝廷正儿八经的名号响亮。
另外,传统士族观念当中,边军永远都是次一等的,就像是以边军出身的董卓、公孙瓒,都不被传统士族所认可和接受,就算是刘备,也到了后期被刘协背书了一次之后,才算是摆脱了边军的出身,因此斐潜虽然一直在并北有显赫战功,但是在汉代传统士族观念里面,不过就是一个边境的军阀而已,和董卓公孙瓒等,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所以,荀谌这个建议,就是基于当下斐潜已经取了关中,自然要在身份上做一个转变,不再是纯粹的边军,而是有了竞争中央的实力!
当然,斐潜也猜出一些荀谌个人的小算盘,替斐潜扬名,其实也有为其自己正名的一部分因素在内。毕竟颍川荀氏也算是山东名流,荀谌虽然不满家族的安排,来到了并北,不管怎么说也是希望家族之中的人能够明白荀谌自己的选择是更明智的,如此一来,颍川荀氏自然就会再次将荀谌摆上台面,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就当成一个弃子来处理。
而且这其中,或许还有些额外的好处。
不影响大背景之下的小私心,在斐潜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并且确实如同荀谌所言,是到了扬名立万的时候了,只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斐潜还有一些属于他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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