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三更,灯火幽寂,一叶兰舟系在杨柳岸边,轻摇着满舱月光。
王子乔解开木桩上的缆绳,踏上小舟,神色平静地道:“阁下跟了我这么久,再不现身,王某可要走了。”
豪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荫翳中走出,拱拱手:“子乔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石勒自问一路蹑手蹑脚,隐匿行踪,不料还是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石勒――”王子乔微一摇头,“王某素未听闻。”
石勒耸耸肩:“我只是大燕绣衣司的一个无名小卒,来建康当个包打听,混口饭吃,先生没听过并不稀奇。”
绣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观亲置的密探机构,爪牙分布诸国各族,专司收集情报、缉捕秘犯。王子乔蹙眉道:“王某跟绣衣司可没什么交往。”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先生独处的机会。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王子乔足尖一点,兰舟荡开涟漪,滑向远处。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沉密,不过与他这个域外煞魔玩花样,委实班门弄斧。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顿足长叹,“先生才华惊世,名震八荒,可惜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岁月,沦为豪门世家找乐子的清客!”
他瞧见王子乔似在倾听,连忙又道:“先生请恕我交浅言深。当今道门排斥异己,世家骄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英雄用武之地。”
他目光灼灼,趟进河水,大步走向王子乔:“我大燕君主英明神武,求贤若渴。先生何不来我大燕,共谋霸业?”
王子乔凝视着石勒的眼睛,灰黄的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缕野心的火焰。他莞尔一笑,这是个人物,兴许可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石勒探手握住舟缆,躬身说道,“石勒不才,愿为先生驾车驱舟,以效犬马之劳。”他气度不凡,语声诚挚,虽以下人自居,却仪姿洒脱,毫无卑微之态。
“这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王子乔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荐我之功,为自己谋取进身之阶?想必你在绣衣司,也是苦无出头之日吧?”
石勒坦然一笑:“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他挺起雄壮的腰背,目光睥睨,顾盼自雄。
“想与王某合作,你够资格么?”王子乔心念数转,忽而冷笑出声。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乔目锐如针,透过水面,在石勒袍摆上的粗劣针脚、趾头裂开的麻鞋上刻意逡巡了一会儿,“一个潦倒的小探子,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语气轻蔑,渗入域外煞魔独有的魔力,镇魂摄魄,直钩心神。
石勒雄躯一震,王子乔长袖一甩,抛出一锭十两重的黄金,丢向石勒。“赏你的,滚吧!”
“啪嗒”一声响,金锭落入河中,冰凉的水花溅在石勒脸上,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能成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一生之幸!王子乔漠然转身,再也不屑一顾。
石勒木然而立,松开缆绳,兰舟曳然远去,满河月光摇成锐利的碎片。
隔了许久,石勒慢慢弯下腰,从河底捡起金锭,死死攥住。黄金灿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今日之耻,石勒终身不忘。”
王子乔一叶轻舟,溯流而上,悄然驶近城东郊外。
林木森郁,山空夜寂,一处高台隐现峰上。台名“知音”,昔日琴圣钟牙与鬼谷的霓裳羽衣舞传人戚飞燕在高台邂逅,从此琴舞合璧,共谱佳话。
王子乔步下兰舟,沿着山阶拾级而上。
两旁的浓荫林影里,隐隐闪耀着铁甲的寒光,夜风也透出丝丝肃杀,仿佛一根根绷紧的弓弦。王子乔视而不见,徐徐走上山巅处的知音台。
月白如霜,风凉似水,一名身躯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扶栏杆,面向南方淮水,以莹白的玉簪轻敲朱栏。“笃――笃――笃”清冷的声音一声一声回响……
箫声幽幽响起,王子乔轻按箫孔,临风吹奏,恰是他名动建康的一曲“华亭难复”。
男子翩然转身,广袖挥洒,宛如白鹤月下展翼,迎着婉转的箫声俯仰起舞。高台上,月光积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流动在男子一袭白衣上,如藻如荇,明灭变幻。
箫音和着舞姿,舞姿又和着箫音,初始风致幽凉,似冷泉脉脉,密林寂寂。忽地,箫音拔高突起,铿锵激昂,化作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男子砰然击节,身姿跌宕,动作变得雄峻阳刚,英姿矫健,甩动的广袖、翻滚的袍摆、飞扬的衣带都透出锋芒。
百余年前,华亭陆氏的一代人杰陆机,与儿时好友――天魔门的青年领军人物裴长欢决战于怒江之上,战败自弑。临终前,陆机凄然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裴长欢抱友痛哭,谱下“华亭难复”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门。
高亢的箫声渐渐低回,悲凉复反,月光为之黯然。男子舞姿沉郁,徘徊起伏,一如孤鹤折翅,遥望故土的苇草水塘,发出哀声断鸣。
箫音杳杳渺渺,似一缕一缕散在溶溶月色里。男子广袖低垂,抬首折腰,恍惚化作百年前的陆机,怅然回首故乡。
一滴冰凉的夜露从竹叶间坠落,落在箫孔上,凝着清冽的光。王子乔放下玉箫,凭栏远望,也许终此一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天地。
“子乔。”男子徐徐起身,对王子乔微微一笑,“这一曲‘华亭难复’,纵使裴长欢亲至,陆机复生,也不会比你吹奏得更好。”
“乐声只是人之情欲罢了。”王子乔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男子走到王子乔身旁:“我实在好奇,你如何能将箫曲吹得感人悱恻,自身偏又无动于衷呢?”
“倾月,你知道的。”王子乔侧过头,静静看着男子轮廓明朗的侧脸,“这是我的本性。”
“可这未必是你的本心。”
“我哪来的本心呢?人事于我,不过是来的容易,去也无痕。”
“来和去之间呢?总会留下些什么。”高倾月张开手掌,揽向夜空,风从玉石般莹白的指间穿过,“风过无痕,可我的手指触摸得到。子乔你的心虽空,可这箫音落在别人耳里,便不再是空。”
王子乔默然半晌,道:“说正事吧。燕击浪是佛门请来的帮手?”
高倾月道:“佛门有位法号道安的高僧,是燕击浪的好友。你还不知,燕击浪已经放出话来,要是道门再敢恣意杀戮僧侣,他也会大开杀戒,屠尽道门小辈。”
王子乔道:“那不正好?”
高倾月悠然一笑:“当然很好。由他去当出头鸟,为你我冲锋陷阵。子乔,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动手如何?”
王子乔沉吟片刻,道:“此可留作后手,先让晋明王与道门硬抗一波再说。”
高倾月道:“陛下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统王权,又不想和世家道门彻底决裂。故此颁下旨意,定于下月初一,佛门与大晋道门在城北的钟山升坛辩道。若佛门获胜,陛下会在京都划出一座寺院,赐为佛门传法之所。若是败了,佛门就要打道回府,重返灵荒。”
王子乔沉声道:“想要改天换地,颠覆大势,佛门就绝不能败!”
“我会尽力。”高倾月轻叹一声,“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么?”
王子乔颔首道:“对方从潘安仁那里是查不出什么的,我早已做干净了手尾。至于永宁侯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断不会有变故。”
高倾月拍了拍栏杆:“你找的世子人选不错。‘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便是我听了,也觉豪气干云。”
“那小子不好对付。不知怎地,总觉得看不透他。好在他既入了侯府,生死便操于我手。只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淮水,相传淮水下有一条暗流,直通八荒之外的无尽海。
“只是,倾月,你真的准备好了么?”王子乔幽幽地道,“你已炼虚合道,几近破碎虚空,长生久视。却要陪我下这一局棋,就不怕事败落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么?”
高倾月洒然一笑,月色皎洁,白衣胜雪,仿佛世间所有的尘埃都无法落在他身上。
“你说的,来的容易,去的无痕。”
永宁侯府,琉璃碗底,两滴鲜血缓缓相触,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