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陈老妇人身前,陈靖夫妇正式拜堂成亲,随后送入洞房,而家主陈铭鼎则亲自处理陈太夫人的丧事。
陈铭鼎生性豁达,明白不能委屈了新婚陈靖夫妇,让客人按照婚宴庆贺,可终究是死了人。
满堂的宾客十分矛盾。
陈家出了这等大事,绝不可能一走了之,必须要留在这里尽礼数,可喜事丧事加一起,谁都不自在,庆贺不成,哀悼也不成。
不多时,陈府出现奇异的事情,下人们腰上除了原本的红绸带,还多了白色的布带。院子里的红灯笼没有扯下,但正堂的龙凤红烛都换成了白蜡烛,明日这正堂必然会成为灵堂。
陈府的气氛空前压抑,连平时无所顾忌的大学士们也变得无比拘谨,都不知道说什么,生怕说错犯了忌讳。
在这种时候,喜就是不敬陈太夫人,悲就是得罪陈家新人。
一开始,众人只是默默吃菜,连酒都不喝,但很快,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里明明是一场婚宴,可各桌的文人开始讨论众圣经典、经义和策论,一个个如同在学宫的学子一样,旁征博引,字斟句酌。
方运听了一会儿,扶额低头,这气氛简直堪称十国一绝,若是发生在普通豪门之家,必然会上《文报》成为一则笑谈,但换成是半圣世家却不能刊登。
赵红妆异常乖巧,低着头,不断玩弄手指头,一句话也不说。
方运这一桌的人地位太高,张口平天下、闭口圣道,哪怕只是随口说说都有一种把人推开的力量,方运别说是举人, 就算当了进士也不可能插嘴。
一旁还有一位翰林,比赵红妆都谨慎,死死闭着嘴生怕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
方运一开始还认真听,可越听越糊涂,境界相差太多了,自己想通一句话差不多需要三十息,可三十息足够让几位大学士说四五句话。
不仅如此,有时候在谈到深奥的义理的时候,几位大学士的声音完全化为一种飘飘渺渺的奇特声音,明明能听懂每一个字,可连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眨眼间就会遗忘,好像举人的大脑无法承载大学士的力量。
方运很快改变策略,不再理解,而是把几位大学士的话都记录在奇书天地中,等以后再慢慢参详。
方运默默记录着,大学士之间的交流非同寻常,举人进士不用懂,哪怕能记住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几乎相当于听大儒授课。
这几位大学士的谈话已经接近“论道”的境界,偶尔几句话都会引得方运气血涌动,甚至文宫轻震,才气乱流。
方运没有怕,继续坚持记录。
文宫中的文曲星光慢慢抚平文宫的骚动,压下所有的不适。
同桌的那位翰林一开始没什么变化,但很快满头大汗,最后轻叹一声,擦了擦汗水,默默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再度抬头,如此反复。
几位大学士说着说着,桌子上的碗碟偶尔突然轻轻一颤,有时候一言出,满桌的碗碟轻鸣。
每当这个时候,许多人露出截然相反的样子,或痛苦,或喜悦。
喜悦的是一点没听懂,痛苦的则是一知半解的人。
不多时,明明没人动手,桌上橘子的皮如鲜花绽开。
餐盘中的一条条煮熟的虾轻轻跳跃,虾壳自褪,露出白嫩的虾肉,连泥肠都自动剥落。
而大闸蟹更是干脆,用蟹钳打开自己的腹壳,露出饱满的蟹黄,异香扑鼻,把世间一切螃蟹都压了下去。
“义理感召,灵物自献。”一个人小声嘀咕。
随后,一颗颗明明已经炒熟的花生仁竟然生根发芽,不过一刻钟就变得和地里的花生一模一样,绿叶下面挂着累累的带壳花生。
院外的人坐不住了,一些渴求突破文位的人也顾不得体面,快步走到门口。
方运毫不客气,先吃掉自献的橘子,然后把那一盘新生的带壳花生剥开,分给赵红妆吃。
一些人忍不住看着方运,要是在小地方出现这类异象,必然会被当地官员当成祥瑞供奉一段时间,这文谈异象在半圣世家虽然不至于那么珍贵,可也没谁敢随便吃。
少数年轻人有些许不悦,但那些年纪大文位高的人反而轻轻点头,读书人就是应该有这种胆气,万万不能把高文位之人的话当成不可违背的金科玉律,该吃就大胆吃,这种人的圣道反而更加纯粹。
最后,方运和赵红妆分吃了所有产生异象的菜肴,院外的人羡慕得不得了。
过了半个时辰,宴会的气氛终于稍稍有所缓解,许多人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康社”的庄举人突然起身,走到门口,轻声道:“方文侯,小生可否求你一事?”
几位大学士正在文谈,不得不停下来,而其余正在聆听学习的人立刻不悦地看向庄举人。
庄举人身体一哆嗦,最后几个字的腔调都变了。
方运道:“庄兄所求何事?”
庄举人弯腰作揖,诚恳地道:“陈家出了此事,我等心中忐忑,一场喜庆的婚宴变得犹如冰窟,无人愿意见到。方镇国你素来大才,乃是我景国第一新秀,希望你可写一篇诗文,解陈家之围。尤其今日是陈靖兄的大婚,我与陈靖兄曾同在学宫学习,不忍看他的婚礼变得如此凄凉。”
众人立刻明白,这是趁机向方运发难!
这种时候没人敢写诗文,写的欢庆,怎么对得起老太夫人?写的悲伤,那陈靖夫妇怎么办?所以众人只谈经义或策论,这是最正确的方式,既不会冷场,也不会让陈家人太难堪。
庄举人偏偏在这种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意图太明显。
方运若是答应,作不好必然文名有损,要是不答应,可庄举人的要求又合情合理,方运拒绝,反倒失了文人表率的气度,陈家是不会怪罪,但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甚至会有人觉得方运不在乎陈家的脸面。
几乎所有陈家人眼冒怒火,若此人真心想解围不算什么,可明明是在利用陈家的祸事攻击方运,若不是此刻不宜动怒,而且关系到陈家颜面,他们早就把庄举人打出去。
许多人都看着庄举人,但那些高文位和年龄大的人却望向小国公和衣鸣天所在的地方。
衣鸣天感受到陈家人的怒意,慌了神,低声轻喝:“庄兄,你做什么?马上回来!”
庄举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国公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回头看庄举人,手中不断把玩着小巧的酒杯。
方运沉默不语。
庄举人头低得更低,道:“还望方文侯解我等之困,代表我等祝陈家平安。”
陈家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方运身上。
方运缓缓道:“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那在下便抛砖引玉,斗胆作诗一首,以安宾客之心。”
“笔墨伺候!”一个陈家人急忙道,并轻轻松了口气。
那大儒张户随手一挥,方运面前的桌子上的所有菜肴立刻消失,光洁可鉴。
“我有笔墨。”方运说着,从饮江贝中拿出笔墨纸砚和水等物,赵红妆为方运研墨。
方运挑了一支五紫五羊的兼毫,刚柔并济。
方运提笔蘸墨,笔悬半空,道:“逝者已矣,去而无回,我等理应尊重逝者遗愿,恭祝新人。”
少数人皱起眉头,感到不妙。
小国公的嘴角出现细微的弧度又迅速消失。
方运提笔书写。
“红灯银烛两辉煌,月老无常共举觞。今日逢凶偏化吉,一堂吊客贺新郎!”
此诗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心中的大石头落下,倍感轻松。
陈家人全都感激地看着方运,此诗悲喜交加,但最后却转悲为喜,尤其是那句“今日逢凶偏化吉”,把此事定性,一扫压着陈家的阴霾,完全达到此次婚宴“冲喜”的目的。
否则的话,陈家的敌人必然会污蔑陈家家风如何如何,在嫡系子弟的大婚上逼得陈太夫人去世。
右相曹德安轻叹一声,道:“‘月老无常共举觞’此句甚佳,陈太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又年过百岁,离开时月老无常一同举杯相送,凶事化吉,乃是喜丧。”
“陈太夫人全寿、全福、全终,又亲眼见儿孙成家,当然是喜丧!”
“不愧是方镇国,可显文名,可助人于困境,难得,难得。”
众人纷纷称赞。
陈家那原本凝固的空气有了松动。
就在众人说话之时,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没有人关注。
衣鸣天扭头看向小国公的右手,他的手死死握着,几片杯子的碎瓷片掉落在地上,随后,一滴滴鲜血从他手中流出,滴落在洁白的瓷片上,如同一朵朵鲜艳的桃花绽放。
正堂之中,一位陈家翰林向庄举人拱手,道:“多谢这位举人提议,让方运帮我陈家解围,等我陈家处理完此事,必当重谢两位。”
陈家是半圣世家。
庄举人身体一抖,一翻白眼,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碍事的东西!”大儒张户大袖一挥,庄举人被狂风卷起,飞出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