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进房掌灯的时候, 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苏时雨已借着安南的行商案,在他公堂里议足一炷香了。
说是抛砖引玉投石问路又不像,从九江府死了的录事,说到前阵子毙命的清河县县令, 更像是在……耗时辰?
但她为何要与自己耗时辰?
柳朝明心绪沉沉。
哪怕苏晋已猜到安南的案子是朱弈珩做的,今日后宫设宴,太液湖行秋礼,她总不至于挑在这个众目睽睽的当口命人将朱弈珩掳去刑部, 无凭无据倒罢了, 朱弈珩到底是王爷,没令人信服的借口, 她怎么和众臣交代?
不对, 应当与朱弈珩,与安南行商的案子无关。
可他们之间除了安南的案子, 还有何事值得她大费周章?
既然与朱弈珩无关,难不成——与朱昱深有关?
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就要浮水而出,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言脩不等柳朝明应允, 推门便道:“大人不好了,沈大人他——”
话说到一半生生收住,他看到了仍端坐在公堂内, 一直未曾离开的苏晋。
“沈青樾怎么了?”柳朝明没回话, 反是苏晋先问了一句。
言脩的目色里有掩藏不住的焦急, 但这事如何能当着苏尚书的面禀报?
苏晋慢条斯理地又道:“言御史有什么话, 不能当着本官说么?”
言脩本就犹豫, 被她拿这话一堵,竟真地不知该不该开口了。
“可是秋礼上出了事?”柳朝明忽然道,他看苏晋一眼,不欲再分神理会她,“但说无妨。”
“是,四殿下在太液湖上巡军,龙船飘到湖心不知撞着什么,已淹了一半水,但沈大人说,龙船巡军是陛下亲赐的恩德,便是淹水也是天意,应该顺应天命,不允任何人去救。”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沈大人还说,四殿下从前是会浮水游水的,只是如今痴了,倘若没得痴症,殿下死不了。”
沈奚的意思十分明了——
倘若朱昱深真患了痴症,那就随龙船沉在太液湖里,只要他敢浮上水面哪怕只换一口气,则说明他的痴症有假。
而一旦证明痴症是假的,沈青樾一定会下杀手。
两头都是绝路。
这是要拿朱昱深的命来试探。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苏晋却先他一步,抬手将他一拦。
“大人是要去太液湖么?”她笑了笑,“但时雨以为,四殿下回京复命的事宜,原就是青樾一手操持的,青樾与我和大人共同主持内阁,难道不该彼此信任?大人此去若是与青樾起了争端,反倒会叫人以为是内阁不睦怠慢了四殿下,到那时,好事也成坏事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他?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这个他亲手为自己树起的敌人,不知不觉已长成参天大树,一人独立,也能挡住八方风来了。
他一时咂不出心中滋味,片刻后,竟也笑了一下。
再开口时,眸子里深默尽褪,取而代之是一如初见时的冷静与清寡:“苏大人误会了,沈大人既有决断,本官不过是去看一眼罢了,何至于要干涉他?”
龙船已被水淹了大半,朱昱深攀住的船帮俨然就要没入水中。
太液湖一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前去通禀,竟是沈筠与龚荃到了。
龚荃见朱昱深即将沉入湖里,震惊不已:“青樾你这是要做什么?”又转头看向湖畔的亲军卫,“怎么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着,听了龚荃的话,将头埋得更低。
龚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过来。
晋安帝即将亲征归来,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权,朱南羡必容不下他。
但兵权还是次要的,晋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对朱昱深心生嫌隙,这些年兄弟阋墙,令他不得不一路厮杀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时今夜,沈青樾所为,岂知不是朱南羡授意?
龚荃想到这里,心中一片冰凉苦涩。
他慢慢屈下膝头,恳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战乱不休,四殿下还是少年就随军出征,十九岁就挂帅领兵作战,自此镇守边关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就不能放过他,饶他一命么?”
沈奚听了这话,淡淡地道:“国公爷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来人,将龚国公请去前宫歇着。”
沈筠难以置信地看着即将沉入水里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唤了句:“小奚?”
四周极静,深宫风起,沈奚独立于太液湖畔,衣袂随风翻飞一如临水谪仙,一言出三军不敢妄动。
他分明听到沈筠唤自己了,却没有应声。
沈筠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厉声又道:“小奚!”
沈奚面若霜雪,别开脸,只看湖水不看人。
沈筠心中又是怒又是悲,气极之下竟忍不住冷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名内侍,纵身要往湖里跳,不妨那头沈奚先她一步吩咐:“秦桑秦若。”
两名侍卫随即并剑往沈筠面前一挡,低声道了句:“王妃得罪。”
“你们也敢拦本宫?!”沈筠简直怒不可遏。
秦桑秦若虽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但当年沈筠出嫁北平,朱南羡将他们拨去护卫了她八年,八年在北平,朱昱深待他二人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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