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并非一日礼毕。在此之前, 还有封禅、祭天等仪式,而九月初一已是最后的臣民朝贺以及昭告天下。
这日寅时,天际才刚刚发白,众臣已候在了墀台下。
宗亲, 文臣,武将,分列两旁。
其中,宗亲以朱旻尔朱弈珩为首, 文臣的前列是六部与都察院的七卿,武将原该由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亲领,但戚无咎出征东海,便由都督府的两名同知顶上。
除此之外, 自墀台往南, 经奉天门, 正午门,承天门, 两旁都有上十二亲军卫列阵。
十二卫指挥使以及北大营都指挥使各率精锐一千, 自奉天门外依序排开, 一直绵延到承天门轩辕台尽头。
苏晋披着遮风的斗篷,被马昭扶着来到墀台时, 众臣与兵将已站列好了。
今日整肃风纪的御史宋珏远远瞧见墀台外莫名出现两人,十分恼火, 走过来斥责道:“你二人是何人, 也不瞧瞧今日是——”
话未说完, 蓦地看清这名披着斗篷的人竟是苏晋,震惊之下大喜道:“苏大人,您转醒了?”
苏晋点头道:“夜里醒的,还有些打不着方向。”
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比以往更加削瘦,想来身子骨还弱得很。然而说话间,她却将墨色斗篷摘下,露出一身穿戴得规规整整的朝服。
宋珏见苏晋这副装束,知道她是强撑着来参加晋安皇帝的登基大典,连忙往一旁退让一步,躬身道:“大人的位子在前列,下官为大人引路。”
所谓前列,正是墀台之上,七卿并立的位列。
站在后方的官吏看到御史宋珏正引着苏晋前来,纷纷后退一步跟她行揖礼。
墀台上,罗松堂与龚荃觉察出后方的动静,招来另一名管风纪的御史言脩:“去看看,那头是谁过来了?”
言脩领命,走到阶沿旁认清来人当即大怔,快步走到罗松堂几人跟前:“回几位大人,是苏大人过来了。”
“果真?”罗松堂与龚荃还没出声,沈奚便道,不等言脩回话,大步走到阶沿前往下看去,拾阶而上的不是苏晋又是谁?
沈奚愣了片刻,笑问道:“何时醒的?”
“昨日夜里。”苏晋道。
她走得很慢,便是这么些许路程,眼底已现疲态,但她眸子里笑意却分外真,又道:“我有好些事要问你,一时还没理清楚。”
“你睡太久了。”沈奚道,难得没有调侃苏晋,“不过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嘛,你这一偷偷来两月闲,把过往没睡够的统统补了回来。”
他伸手扶了苏晋一把,回过头只见身后诸卿全围了上来,唯独柳朝明落在人群后头,目光在苏晋身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
不多时,一声低徊的钟声响起。
卯时已至。
奉天门,西华门,东华门,与玄武门四门门楼上,号角齐声长鸣,伴着吴敞立在墀台上高唱的一声:“恭迎陛下——”
分列在正午门外与轩辕台上的亲军卫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透过洞开的三道宫门,隐约可见轩辕台尽头,朱南羡身着冕袍阔步走来。
他身后一列侍卫已换上玄色近侍装,排头两个高举华盖。
上十二亲军卫在他所过之处依序拜下,随后,由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与虎贲卫指挥使时斐起,分领亲军精锐十二人并入行队。
随宫在钟角声中显得庄严冷穆,明明没有太多装束,但这个半生从武,久厉沙场的新帝,与他身后手持长矛,铁甲映寒光的亲军,为整个宫禁都罩上一股崭新的,森冷的,浩荡兵气。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晋安帝的龙威。
朱南羡的冕袍底色为黑,上头威赫的,张牙舞爪的云龙是用金线织成,恢弘的气势几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穿着它的人缚住,要对他剑眉里暗藏的兵戈,星眸里百炼成钢的沉静俯首称臣。
朱南羡本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所过之处,文臣武将都对他拜下高呼万岁。
可他忽然像是感受到什么,登上墀台的瞬间,不由移目朝左侧望去。
原该空着的,七卿刑部之首的位子上竟立着一个人。
脸颊消瘦,眼尾如蝶,眸光清冽。
有一瞬间,朱南羡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是因为日日夜夜都盼着她醒来,才会看到这样一个逼真的幻象。
他步子没停,面容镇定,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还是在那里。
响彻随宫的钟声与角音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不真实,像是隔着水,隔着雾,远处近处的宫阙楼阁也近乎要模糊起来,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长风,凉飕飕地吹进他心里,带着三分冷意,将他的心跳变成响彻人间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声音。
他太想走过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这一朝的帝王。
于是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缓缓地笑了一下,撩袍随着周围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间的玉扣上刻了“晋安”二字。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玉其实比别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是他专程请工匠为她制成的。
这一刻其实很短。
朱南羡很快便收回目光,只是在他抬目平视前方前,扬起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眸一下子亮得像淬了星,华光灼灼,像最初那个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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