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2 其实没有那么坏

    八头德的教育广播,每三天就会从农场中每个角落中回响起来一次;假如林三酒再多潜伏一天的话,她就会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形式,亲身体会到方面究竟有多高的天赋了。

    “同样一句话由他说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效果。”楼琴笑了一笑,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普通人没有进化能力,可也是人,如此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若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惦记着反抗逃跑,那不管换谁来管理都是一个大麻烦我们不能伤了普通人,又需要他们的甘心配合,自然就需要八头德这样的人才,来对普通人进行教育。”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下狠心撕开一个伤口尽管真正在农场中受苦难的人,并不是楼琴。

    “教育,”林三酒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笑了一声。

    “是的。教育内容是猪写的,广播是八头德念的,”楼琴越说,面色语调就越发平板:“为了锦上添花,播放时还会有特殊物品起加成作用。”

    “他知道地下农场的本质吗”林三酒低声问道,“他愿意吗”

    “他知不知道,愿不愿意,都不是一个问题。”楼琴垂着眼皮,说。

    在静默了几秒钟之后,林三酒蓦然长身而起,走向了靠海的那一边落地玻璃。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背对着楼琴的影像,那一个矮胖会计,和两头浑身是血的裸猪,就像是想要短暂地将他们都忘掉一样。

    “繁甲城里的普通人,也是因为同一原因才消失的”她声音紧紧地问道。

    身后半晌,才传来了楼琴的回答。“你不知道实验和量产疫苗,需要多么大量的关键物质。”

    “难道你们在每一个世界都有人类农场”

    “不,只有三个。”楼琴想了想,说:“不该在kara博物馆里开设的kara之力的传说,我当初没信。”

    “所以,你后悔的地方是不该被我发现吗”林三酒再也没忍住,拧过头,怒声问道:“那些因为受不住抽取而不断死亡的普通人,反而不是你后悔的地方”

    楼琴面色凉了下去,渐渐挺直了后背。

    “你不需要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的内疚心。”她此时的平淡,又与刚才不同了,像是有一层壳在逐渐合拢。“道德负担的话,我也有,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不那么光彩的。可是如果说我因此夜里睡不着觉,那就是虚伪了。我不能救下所有人,我只能选择一部分人来救,我选择了我身处的这一个群体,我选择了我自己,选择了楼野也选择了你。”

    林三酒一怔。

    “你不是也有想要将他们从无尽的传送与流离中拯救出来的亲友吗”楼琴冷冷地说,“人有亲疏之别。如果让你在一个从未谋面的普通人,与波西米亚之间做选择,你难道会选择拯救那一个普通人”

    她不会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陌生人而放任自己的亲友遭难。林三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传出来。

    然而就算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依然止不住地感觉不舒服;还不及她想出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却没想到接下来开口的,居然是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旺根。

    “那个,对不起,我是真不愿意冒犯您二位,可我看着您二位不和,我也难受呀。”

    白猪的小黑眼睛,在楼琴影像与林三酒之间转了两圈,又有点小心,又有点油滑地说:“我有几句话,哪怕您二位回头给我杀了呢,我也得说出来。”

    旺根刚才在一旁看着听着,似乎也早就把二人之间的关系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不等楼琴点头,就说:“其实您二位没有争论的必要呀,还是和和气气的多好”

    它转向林三酒说:“如果我说错了,您打我,您是不是宅心仁厚,不愿意看普通人受苦”

    林三酒冷冷地看着它,没有回应。

    “您也是一番宏图,想要拯救进化者。”猪转头对楼琴说,“可是您二位都误会了呀,地下农场或许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普通人在这儿,可不是受苦假如他们心甘情愿住在这里,那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林三酒没忍住一声冷笑。“心甘情愿把八头德放走,他们还能心甘情愿多久”

    “恕我直言,您虽然了不起,可您对农场的生活工作不熟悉,没有了解。”旺根嘿然一笑,说:“就算打明儿起没有教育广播了,就算我们现在把实话告诉他们,愿不愿意以抽血为代价,换取一个安全稳定的生活,让他们自己做选择我向您保证,愿意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不可能,”林三酒脱口而出,“就凭农场里那样的生活条件”

    “为了让他们好过一些,生活条件当然还可以改善,可是改得越好,愿意的人就越多。”猪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您想,世界上哪有白来的午餐他们地也不会种,进化能力也没有,放出去了就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用时间,用劳力,用身体不管用什么换,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一部分去换生活物资。不管末日前末日后,进化者还是普通人,这方面都是一样的。在农场里,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不,尽管它说的挑不出错,但林三酒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的。

    是三个月不相配口粮减半的不对,是恒星想要决定自己生活而不得的不对,是凤晌午至死也没再见上女儿一面的不对然而要她将这些庞杂细微,隐隐约约的不对汇总成词语,林三酒却不知道是什么了。

    猪的话还没说完。“如果您心疼他们抽得多了,死亡率高,那咱们可以打点商量,折中一下,少抽点频率呀生育呀条件呀等等这些,都是技术问题,都不是原则问题。您二位何必为了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闹翻了呢”

    楼琴只是一个影像,如果林三酒与楼琴决裂,那么旺根自己今日是绝无可能活下来的,因为在场没人救得了它。林三酒很清楚它的动机,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真的,您不信的话,我从农场里随便叫几个人来,”旺根眼见有了希望似的,眼睛都亮了,说:“多叫几个问一问”

    它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大厅一角里忽然“滴滴”响起了一阵呼叫音,一时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去;旺根急忙一拍大腿,说:“是您找的人一定是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那个呼叫铃是人助们常用的,而且现在猪都死光了,除了人助,也没有别人了。”

    林三酒又扫视了一遍大厅,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别想跑,”她警告道,“你的速度快不过我的鞭子。”

    旺根急忙一边表态,一边后退,终于扭身小步跑着去开了大厅另一头。

    在猪走远的时候,楼琴转头看了看林三酒,仿佛有许多情绪,正在冲击着一潭凉水似的表面,冲击得她眼波颤荡,明暗闪烁。

    “它说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对不对”她开口时,语气中近乎恳求似的。

    如果一个人自愿要留下来做家畜,那么自己难道真的应该横加阻挠、无视他的决定吗

    换句话说,一个人有做奴隶的自由吗

    林三酒知道自己不擅长去理清这种理论上的、逻辑上的弯弯绕;她真希望余渊此刻也在身边可是余渊的下落,她已经不敢问了。

    有一小部分的她,还在怀着侥幸,盼望着自己只要什么也不说地等下去,猪就会主动把余渊交出来,她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白担心。

    “你想想你的朋友,那些你已经当成了家人一样的朋友。”楼琴低声说,“如果你摧毁了地下农场,他们就再也没有得救的机会了。传送已经破碎得没有规律了,大洪水发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至今也不知道楼野究竟被传送抛去了茫茫宇宙的哪一角,我觉得我这一生,恐怕也没有再见到他的希望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亲友身上的话,你能想象出自己的心情吗”

    她话说完时,恰好远处的旺根也喊出声来了。

    “是凤欢颜呀,我们找到凤欢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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