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 与鬼东西的赛跑

    林三酒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雨势。

    谁都被暴雨浇过;但她却是第一次被暴雨夺走了一切感知。

    雨势凶猛得不存半点缓歇,无论是皮肤触觉、视力、呼吸还是思考能力,都在暴雨雨势之下被击碎冲散了,急急流洗而去,只剩麻木恒久的冷雨击打,仿佛占据了她整个的存在。

    即使是世界雪崩了,大概也不会比此刻的暴雨更难熬。她在雨幕中失明了,窒息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了手,但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始终找不到一丝空气。

    或许人偶师真的要变成副本了,他们都要在这儿断送性命

    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林三酒才总算挤出一片意识力挡在眉上,勉强看清了被暴雨涂乌的世界。

    身旁那个少年,好像不知何时消失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她吃惊的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眯着眼睛,从密集得如同帘幕一般的雨柱里,愣愣地看着天空一块块破碎,化作滂渤暴雨,漆黑起伏的建筑群被雨打散了,墨一般地、瀑布一般地顺着背景布般的世界流下来。

    湖、草地或月夜早已不见了,整个副本好像都是终于撑不住了而破碎的眼泪,在说短却又觉得漫长、说长却又只有几个呼吸的片刻里,快要流淌尽了。

    没有成形副本没有成形。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也快要跌倒崩散在地上,被水流一起冲走了。

    “人偶师”林三酒急急喊道,赶紧抹掉了脸上眼角里的雨。“大巫女”

    她心跳快得好像要把骨头都撞断了。林三酒一边觉得肯定是人偶师的副本化失败了,一边又隐隐恐惧着另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她此时正站在一片浅滩似的、正迅速收窄的墨色水流间,四下张望着,转了个身肩膀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人偶师低着头,浑身上下和她一样都被雨水浸透了。

    从他低垂着的黑睫毛上,鼻尖上,耳垂上,碎珠粒似的雨正细细地滴落下来;漆黑湿发贴在越发苍白的面颊上,仿佛世间仅有他一个人被抽干了色彩。黑皮革上滑过的水珠,仿佛要带着他细微的一部分一起坠落大地,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刚才雨中的黑色都市。

    林三酒转了一半的身,就这么被定在了原地。她从人偶师脸上挪开了眼睛,嘴唇张开了一线,又闭上了。

    水流转着圈,从他们脚下迅速缩窄消失,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副本空间中的沙土地。

    她忽然叹息了一声。

    “太好啦。”

    他仍看着地面与自己的双手,似乎带了几分茫然,过了两秒才慢慢抬起手,将脸上的水抹掉了。

    见他这么安静,林三酒反倒不习惯了尤其是想到不久前她与阿云踩在荷叶上的时候她咳了一声,小声问道:“你没事吧大巫女也还好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

    人偶师的睫毛微微一动,逐渐抬起了一双眼睛,目光沉浸在明暗闪烁的亮粉里,仿佛一团赤裸的黑暗被扎在尖锐碎钻之间。

    在与林三酒四目相触的那一刻,他却忽然一颤而闭上了眼睛,随即长长地,无声静默地,从胸口里松开了一道呼吸。

    “果然是你,”比呼吸还轻浅的喃喃话音,擦过耳畔时留下了一片幻觉似的寒凉。“也就只有你了。”

    怎么好像之前都不知道她也在这儿

    莫非人偶师在副本化的过程里,是几乎没有自我意识的吗

    林三酒拿不准他的意思;就算拿得准了,她十有点她很清楚,他们没有能够站在原地好好讨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奢侈。

    “附近有好几个副本包围着我们,”她低声说,“你没事的话,我们得趁现在赶紧跑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都市副本所化作的最后一点水也从他们脚下流尽了。

    林三酒早已看出来了,副本们对二人动手的时候,肯定是他们完全展露在副本空间里的这一刻。

    她来不及多说,抓住人偶师手腕上那一圈垂头丧气的湿羽毛她还记得不要跟他有肢体接触在她喊了一声“那边”的时候,果然人偶师一把就将手腕重新给重重抽了回去,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扑向了林三酒来时方向上的那一片松林。

    在副本空间里,人偶师一定也被压制了体能与战力;但是当那个黑色人影奔跑起来时,连被他脚步激起来的风都快得仿佛要扑灭人的呼吸。

    林三酒原本就体力耗损得厉害,此时狂奔了不过数秒,眼看却与他掉得越来越远,简直又急又好笑,正要喊的时候,却见前方人偶师脚下猛然一顿,在打起的一团风沙中急急止住了步子。

    从一棵松树后方,刚刚探出来的半个雪白的头,霎时又缩了回去。

    “什么东西”人偶师似乎正忍着厌恶问道,“副本”

    “不不,那是我的很好用的,”林三酒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脚下不停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人本,你快回来”

    假如人偶师有话要说,他也没机会说了她还没有触及那一棵人本藏身的松树,大地随即重重一震,差点将她给甩脱了步伐。哪怕不回头,林三酒都直觉性意识到了原因;她从肩上飞快投出去的那一眼,叫她心中一沉。

    大地接二连三地颤抖了起来。

    每当一个副本化成的人形如同炮弹一样降落在地面上时,都会将大地震得好像快要散裂开了。山岳跟着摇晃起来,无数森林簇簇作响,从呼号的林木之间破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石像,脚步隆隆地追了上来;一只圆轮以高速朝二人滚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虚影;一个声音遥远地怒喝道:“她也是人类,这里有两个人类”

    若是陷入那几个副本中间,她和人偶师恐怕就再也没有以人类身份活着出去的希望了。

    “快跑”她喊了一声。

    “不然你以为我会干什么”喊声未落,人偶师已经重新扑了上来,嘴比脚步还快:“留下来和他们喝茶”

    讽刺人的力气如果省下来,说不定都能拉着她跑快一点了。

    人本的反应速度远不能和二人相比;它也是被后方的剧变给弄得糊涂了,当二人冲近松树林时,它才刚刚扭过身去,逃跑才开了一个头。

    脑海里一边拼命地想着该怎么办,林三酒的手却还一边朝人本伸了过去一旦发现人本比尸体还好用,她就生出了根深蒂固的不舍得。

    不过,怎么就这么巧,人本也跑到这附近来了

    “种子”能力没给人本留下一点挣扎机会,张口就将它吞了下去;林三酒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追兵的时候,目光从自己手臂上划了过去,一截圆珠笔线从余光里一闪而过。

    她登时想起来了。

    是“他乡遇故知”的威力,才把人本给吸引到这儿来的吧

    如果那线圈还在附近的话副本之间不是总会顾忌着不愿意发生冲突的吗再抓住它的话,只要身后副本略有犹豫,他们或许就多了一线逃生机会。

    “他乡”

    林三酒没功夫喊完那么长的全名;她狂奔在松林间,在沙土尘风里喊道:“故知你过来,或者让我过去,快点啊”

    即使是在逃命的时候,人偶师低低凉凉的声音也仍旧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我差点忘了,你尤其擅长和鬼东西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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