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这太莽撞了,怎么可能呢
乔元寺也知道,自己现在只能愣愣盯着金妍的模样一定很傻,很可疑。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外头走廊里的变形人们来来往往,谈笑声不绝,谁都没有怀疑咫尺之遥的办公室里,是否正在上演一出猜疑试探。
金妍不是已经看见了她挂在墙上的照片吗为什么还敢下这样的结论除非她是有意引蛇出洞,对不对
可是如果金妍已经变形了,她是万万不应该从鸟食盒上察觉异样的。要得出“变形人不会喂鸟”这个结论,首先得有一个“变形人缺少怜悯心”的前提;然而变形人根本不会有这么一个前提毕竟在他们自己眼里,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类。
要从鸟食盒上发现乔元寺不是变形人,就得有两样东西:一是对变形人本质的清醒认知;二是一个虽简单却完整的逻辑。这两样东西,变形人都没有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她观察了这么多变形人,暂时还没有发现过反例。
按照这个思考得出的推论那金妍是变形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乔元寺咽了一下干干的嗓子,仍然没能说出话来。对面的女学生也正盯着她;前者的脸色越来越白,面上就像是逐渐灌进去了一层水泥,僵硬冻结得连眉梢也抬不起来了,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越来越浓的恐惧。金妍低下头,迅速抽回了原本搭在桌上、此时却微微抖得止不住了的手。
乔元寺突然明白了。
她不也是一样的吗
不知有多少次,她都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哪怕多一秒钟的窒息感了;她恨不得抓住那些当时还没变形的正常人,摇晃着他们的领子,指着一张张变形的脸,叫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能叫醒一个同伴都行,就算被发现,被众人一涌而上地淹没了,她起码也在消逝前喊出过一声。失败了,那正好这一切也都会结束,她再也不必沉默地忍耐下去新世界才开始了两个月,她才三十三岁,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过完下半辈子。
想必金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她尽量稳住嗓音,打破了房间中好像持续太久了的寂静。
“你没有看见我的照片吗”即使乔元寺对金妍能够感同身受,她也不敢贸然承认,因此问了一个最安全的问题。
金妍垂下了眼皮。“乔小姐这是不是你设的一个,一个测试你是不是在利用鸟食盒,吸引没有变形的人主动来找你”
乔元寺一怔。
“我爸爸就是摄影师我知道用裁剪和拼负片的办法,是可以修改照片的。其实摄影系的老师也肯定知道,你不怕他们产生怀疑吗”金妍越说声音越小,连乔元寺要听清都有点儿吃力。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门口,金妍大概是怕被来往的人听见。
“我之前去旁听过一堂你的课从那时我就有所怀疑了而且,什么人才反而更需要把自己面部变形的照片挂起来呢我想应该只有正常人吧。”
“既然你这么肯定了,那你在害怕什么”乔元寺的心脏砰砰直跳,却还是没有承认。
金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知道,你设置这个测试的目的是什么。”她回答时,也是死死闭着双眼的,就好像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乔小姐,你为什么想要找出其他正常人”
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她就越危险。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在乔元寺脑海深处,这一句话正不断重复回响;她的手却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探过桌子,握住了金妍的肩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乔元寺吐出嘴唇的气流都在发颤,“跟我走。”
在汪洋大海一般变了形的面孔中,与金妍找到彼此的第一个星期,乔元寺感觉像是自己一定是受到了上天的祝福。
只要有了一个同伴,一切都立刻不同了:人类大概就是这样的生物,当他们被联结起来的时候,一加一是大于二的。为了安全起见,金妍最终还是没有候补上她的课;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因为金妍说,她之所以坚持想要排这门课,也只是想要多观察一下乔元寺而已。
“乔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你的,”有时候金妍会这么说。
对于旧世界其实已经迎来末日这一件事,金妍似乎没有将它当真不如说,她觉得这只是乔元寺看待世界、表达感受的一种说法罢了;在不谈及过去的前提下,乔元寺提了两次,见她不往心里去,后来也就罢了。毕竟接不接受,对她们的生活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以前相比,她们生活的环境大框架没变,在许多方面却已经出现了细微混乱的恶化。成为了岌岌可危的边缘人后,乔元寺半是出于好奇,半是不得已地观察起了身边的世界:除了逐渐多起来的疏忽欺瞒、敷衍粗陋、低劣荒谬之外,治安好像也在慢慢变差了,其中一部分耸人听闻的新闻和故事,总叫她怀疑是进化者闯出来的祸。
作为一个隐藏在变形人之中的异类,一个苟活于末日世界的普通人,乔元寺清楚地意识到,她今后的生活只会慢慢地、一点点地越变越糟糕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
要是运气不好,这个世界说不定会一夜之间急速变成她认也认不出来的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她会在踏出家门的早上,被这个世界一把攥住、烧成灰烬。
后来乔元寺知道了,她被烧成灰烬的时候,不是早上。
在倒数第十个月整的那一天,乔元寺进家门后,从自己的电话答录机上接到了金妍的一条留言。“乔小姐,”后者的声音略微有点儿激动,“你听了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但是我这一次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我找到了另一个看得出变形的正常人”
乔元寺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金妍头脑是清楚聪明的,但是她毕竟年纪还小,有时可以说是勇敢也可以说是莽撞;加上第一次接触别人就遇上了乔元寺,受到这种成功的鼓舞,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找到一个乔元寺。
“你别担心,关于你的存在,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我们约好今晚七点在学校旁边的公园见面,到时我会仔细观察考量他”
七点钟
乔元寺抬腕看了看表,急忙抓起门旁挂着的帽子和围巾,转头就冲出了门。
金妍确实是加了考虑的。此刻时节已经渐渐入冬,七点钟的公园早就已经全黑透了。在一盏一盏的橘黄路灯下,公园里人迹稀稀零零,四下里视野开阔、四通八达,真要出了什么意外,金妍也有脱身的机会。
四处搜索的乔元寺,在看见远处长椅上的两个人影时,急急刹住了脚步,在花坛边沿坐了下来。她处于树荫的遮蔽下,把帽子拉低、围巾提高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一对仿佛情侣般的人影上那男生年纪比金妍大一些,相貌陌生,不像是学生,倒像是已经上班了的。
乔元寺远远坐着观察了一会儿,渐渐放下了半颗心。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她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但是从二人互动时的氛围与肢体动作上,看起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平稳顺利。二人交谈的时间不长,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那男生先站起来走了。
还好,她另外半颗心也放下来了。乔元寺跟过来,只是为了要保证金妍安全,如今见那男生先一步走了,金妍还好好的,才终于松了口气想了想,她站起身,远远跟上了那个男生。
那男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在黯淡昏暗里。公园里人很少,只有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公司制服的女职员走了过去;接下来,两个年纪相似、胸前戴着工牌的女孩走了过去,又有一个穿着蓝色公司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过去。
人少吗
当乔元寺猛地刹住脚,扭头就往回冲的时候,在她的视野角落里,那个男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园大门。
在那个昏暗阴冷的冬天傍晚,记忆中的一幕幕,也变得像是黑白电影一样老旧而不真实了。
乔元寺记得自己一路都在拼命地往回跑,明明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头。而金妍,却像是冷不丁一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金妍仍旧原样坐在长椅上,不知何时低垂下了头,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在金妍身边,那个上班族的男性,那两个戴工牌的女孩,那个穿红色制服的女职员,那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此时正站成一圈,将长椅上的女生围住了。在听到了乔元寺跌跌撞撞、又猛然顿住的脚步声时,他们接二连三地转过了头。
每一张都是人脸。
乔元寺在恍恍惚惚之中,对他们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金妍。
金妍终于也慢慢地转过了头。
血红色的粗大抓痕从她的眼角里爬了出来,仿佛血迹撕裂了大地,蜿蜒攀爬在她的面孔上,将她的脸撕成了几块。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却没法将她脸上的血痕冲散哪怕一点点。
乔元寺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了小小的一声,等她急忙将双手捂住嘴巴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信号,那群公司职员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
“果然还有一个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